傍晚岐黄仙官照例来为天帝请脉,喜道:“陛下体内气顺息和,当年异力似都已消融”。
润玉没有说,自前夜的不适之感后,他一直都气乏神昏且不知哪里不对。润玉也为自己把过脉,脉象是千年以来最为合稳的起伏,如同岐黄仙官所言。
不是不能忍。润玉照常批完成堆的奏报,九霄云殿已陷入一片黑暗。
从前他想,棠樾还小,等长大点,对天帝的定义会有更深的了解,那时他会有更明确的选择,他等了一千年,从江边钓媳妇的顽童等到聪慧过人的翩翩少年郎,却与他父亲一样,比起权谋高位更醉心青山白水,作为伯父,他没有勉强他的资格。润玉不得不正视天帝继承人的问题,扶额长长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轻压两侧太阳穴,胸臆中横压下一块硕大的磐石,每一次呼吸都好费力的劳顿着。
小仙侍近来从老君到破军被约谈了许多次,次次都是要他更尽心的督促陛下休息,困倦的在云殿大门边眯了好几次短觉,估摸这个时辰不回璇玑宫是要在云殿勤政一夜的节奏,想着明日那一众要交代的天界要员,小仙侍惦着双脚跪在云殿下恳求:“陛下夜已深了。望陛下为六界苍生为念,保重龙体”。
润玉摊开一方白纸,提着笔:“你先退下吧,这里无需人伺候”。
“陛下”小仙侍急中生智道:“天宫织女将陛下后日去天王府赴宴的新衣送去了璇玑宫,陛下试过若有不合身处好拿去修改”。
润玉毫无映象:“天王府赴宴?”。
反正将陛下劝回璇玑宫就对了,小仙侍觉察出希望,讨好的露出真身的两颗兔牙:“前日青丘还送来帖子呢,一月前王府已经送过喜帖了,青丘单独再下一份是显示对陛下的敬意,陛下的喜酒是要在王府吃的”。
润玉的手颤了一下,笔尖一滴浓墨掉在纸上,晕开一片黑渍:“不是青丘娶亲吗?”,所以太巳仙人特意从下界赶回。
小仙侍回答:“青丘嫁公主,嫁的是托塔李天王的二公子”。
许久许久既无问询也无喝退,云殿陷入了深沉的寂静,小仙侍抬头,天帝陛下高抬的手腕握着玉笔,微垂目光似施了定术,无波无动的凝在某处。
“陛下,陛下---”。
润玉回过神,原来只是浅浅的隐隐的不适如海啸一般席卷全身。每寸肌肤,每滴血液不像是火烧不像是冰刺,他隔着衣裳轻按住胸口逆鳞处的残疤,不是痛不是痒,止痛的药清心的咒皆无用。
“砰”搁笔的声响吓得小仙侍连连叩首,他无心冒犯天帝陛下的三千威仪。
“陛---下从前一直是亥时三刻回璇玑宫,读几本书到子时三刻安寝,然而最近您总是昼夜不分的操--劳国事,小人-----”。
“退下”。润玉看着小仙侍张合的唇形,终于从脚底蹿升一阵刺痛,如斧钺一般斩开体内千丝万结的蛛网,疼痛,□□裸坦荡荡要将他撕裂。
“是”小仙侍冷汗涔涔跑出大殿。
亥时三刻?润玉从高座站起。
“邝露”。
虚空中的长风回环:“殿下”。
“邝露”。
“陛下”。如此清越近在耳侧,润玉转身四顾,哪里来的声音?
润玉闭上双眼。
“殿下”。“陛下”。“殿下”。“陛下”。每一日,每一月,每一年,无数日,无数月,无数年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辰,巍巍宫殿高高横梁都记得。
润玉做了上千年的夜神,后来做了天帝也改不了日夜颠倒的习惯,尤其可惜那些夜间不需值夜却神清气爽的大把时光,于是润玉会在一定的时间放下天帝的重责,像一个平凡的读书人一样,找一本有趣的书读一段奇丽的诗。天帝为自己设了一个分界,不以铜壶沙漏日升月沉为准。
他的起息以什么为准,邝露退下前的一句话。
他在等什么?天帝陛下此夜安好,上元仙子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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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润玉按着逆鳞下的心口,这里,抗逆和迟疑如同当初在洞庭湖边的徘徊,他想着,盼着,近乡却情怯。踏出那一步,他就能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但他不能。一些揭开来就会鲜血淋漓的事实。
邝露陪他走过洞庭湖的水路,而此刻只有他自己。
他总以为来日方长,岂知早已去日无多。
答案呼之欲出。不论他敢不敢承认。
润玉猛然惊醒,飞奔至临渊台。
临渊台,天界极寒至高之地,天风刮骨。
台下浓烟雾障,深不见底。
曾经多少亡灵成就了荼姚的至尊之位,而今她亦成了这累累白骨中的一员,他总说天道轮回天理昭彰,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荼姚,这高台之下又有多少生灵为他铺平了从夜神大殿到天帝陛下的王途。
从至亲的血到仇人的血,润玉的双手早被鲜血染红。
“母神,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的死掉,我要让你活着,好好尝尝这丧夫丧子的滋味,看着我这个大逆不道的逆子,如何一统天界,万世升平”。这是润玉最后对荼姚说的话。
而最后一次荼姚对他说的,是锦觅带着玄穹之光探视她,润玉隐在她们不远处,锦觅离开后荼姚叫住了他,当时荼姚站在临渊台上举目仍有睥睨天下的傲气,看向他时却平静的如昆仑山巅千年不化的玄冰:“丧母之仇,灭族之恨,润玉,都还不够”她甚至还对他笑了笑,依稀间的轻言细语是只有对待旭凤时才有的温柔慈爱:“一无所有?绝望的滋味你让我尝过了,可你未必比我更懂,润玉,我会带走你最珍贵的东西,让你完全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荼姚本性刻毒,对杀父杀子的仇人下这样的诅咒再正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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