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埃里克跟船的第六个年头, 早于他来船上做工的老面孔们, 除了体格瘦小笑起来却声如闷雷的温德尔, 都陆陆续续告别了航海生涯——大部分至少明面上都是攒了些钱回到陆上娶妻生子,但也有不少人遭遇风浪, 不幸葬身海底。而埃里克已经能够很娴熟地引导那些新面孔适应变幻莫测的海洋, 然后继续与新同事们分享珍贵的水果罐头或是在归航后豪迈地饮酒作乐。
事实上, 怀着某种不可明说的心思,青年人惯来爱跟远海的航程, 就连哥本哈根港的盛大狂欢都因此不得不从最初的一月一次变为半年一次, 一年一次……到如今, 上回狂欢已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但这片有蜜萝安睡的海域对埃里克友善得不可思议——水手们行船时固然难免风浪, 这艘已有些年岁的货轮更是几度遭遇倾覆之危,却每每奇迹般转危为安。对此, 埃里克不得不猜测, 是否在他不可见之中,姐姐的精魂仍悄然予自己庇护。无形之中, 这也令他更加贪恋海洋的怀抱。
再没有比时光更温柔的抚慰,也再没有比它更残酷的刑罚了。直到信天翁灰白的翅尖与海上骤起的惊涛骇浪都再不能为他勾勒出情人的面容时,这位奥利安娜手下最勇敢的海员才恍然明悟。彼时货船特地秘密更改了起航的时间,却还是没逃过为凶残“海盗”侵夺的命运;而在这场险恶的人祸中, 以钢铁为骨, 蒸汽为动力的轮船显然并不会比原始的木帆船给人更多的安全感。
无风的夜色里,硝烟与鲜血的气息在海面上徘徊缭绕久久不散,间或夹杂几声海员或“海匪”们凄惨的呻/吟。埃里克幸运地藏在一块浮木附近的海面下, 一根空心管被他小心地含在口里,另一端顶部在浮木遮掩下悄然探出水面,漆黑的外皮在夜里深色的海上一点儿也不显眼。前者是他作为船上木工随身携带的简单用具,后者则要感谢前东京湾海盗波普先生的无私教导——尽管在今天之前,埃里克并不觉得自己会落到此等情境,在衣襟里预备空心管不过以防万一。
晨光微熹之时,货轮的残骸已彻底沉入大西洋深深的海底;侥幸逃过一劫的海妖先生得到了孩子们最热烈的欢迎,但这名气也使他知道,自己再不能任性地投身波涛与海风的怀抱。埃里克与他们一同引领了哥本哈根港最后一次盛大的狂欢,然后收拾行囊,在那位黑脸膛、绿眼珠的波斯警督再次找上门来时毫不留恋地随他南下。
许多年后,海妖先生与曾经的纵情欢庆都成了哥本哈根港老一辈们津津乐道的传闻。但那些赶不及与他依依惜别的孩子们无从知晓,那动人的吟唱曾在波斯的马赞达兰王宫复苏,最捧场的聆听者便是波斯国王的宠妾,一位身型娇小的苏丹王妃——这在以女子壮硕似男儿为美的波斯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但见识过那位王妃起舞时灵动欲飞的指尖、背脊与娇媚传情的笑靥,埃里克又觉得国王对她的一切宠爱都是理所当然了。
“听闻您曾有一位深爱的妻子,她是否如我怀中的花朵一般娇艳?”那位名为娜娃尔的宠妾踩着编制精细的地毯舞过一曲,便娇若无骨般跌进君王怀里;而这片土地的主人看向被允许在自己手边落座的青年人,神情不失国王威严,语气却不免带出三分得意——尽管异于常人的面貌及长久的漂泊生涯令埃里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沧桑了许多,但二十六七的年纪,到底还没脱出青年人的范畴。
“马赞达兰的鲜花娇艳无双,但您若见过我的妻子,就会知道,没有一朵鲜花堪比她的光彩。”在与蜜萝分别之后的这些年里,埃里克其实学了许多逢迎的本事,与那位波斯警督一路同行而来后,饶舌的语言也不再是他表意的阻碍,此刻埃里克的回应却并不格外圆滑。他并不刻意与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人对峙,但眼底神情分明不容动摇。
“唔,您的坚持情有可原,毕竟再美的鲜花又怎比得过深刻的爱情呢?”已到中年的国王倒是并不感到冒犯,他向埃里克做出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将怀里的美人儿搂得更紧了些,脸上也显出几分似是怀念的神情。
“看来您的确深爱您的妻子。”娜娃尔顺从地紧贴丈夫的怀抱,看向埃里克的眼神却像是带了钩子,“那么您一定为她谱写了许多动人的旋律。请为我歌唱吧——我已迫不及待聆听一位痴情人炽烈的爱语了。”她的话使波斯国王与埃里克同时皱了皱眉。
“我的月亮已乘海风而去,但夜晚仍向我承诺恩赐——我心湖中永不消逝是她神圣的倒影,在她那夜空般浩渺的眼眸里,我永如孩童般赤诚,亦如孩童般贪婪……”海妖先生的吟唱起调舒缓,甚至略带幸福的回味,但转眼便染上一种虚幻的狂热,“那呼啸的风声,是她恣肆的跫音;那飘飞的冬雪,如她的心灵一般纯粹;那水晶般的雨滴,该是她不曾遗落的泪珠……此后岁月予我所有温柔,皆是她热忱的祝愿。”只是到最后一句又放得极轻,像是一位虔信徒绝境中的呢喃。
娜娃尔当然不怀疑埃里克对亡妻的深爱,可是……“埃里克,您似乎已经很久不曾提起您的妻子了。”王妃的声音带了点漫不经心的讥诮,但依旧有种撩人的娇软。她泰然自若地凑近埃里克毫无遮掩的脸庞,蜜色的肌肤浸过润泽馥郁的植物精油,便在针脚细密的织毯上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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