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当您下令夺去我这旧友卑微的性命时, 是否也曾为此感到痛惜?
收到达珞将依令处死所有曾参与这座宫殿建造的工匠这不幸的消息时, 埃里克正泰然自若地待在自己热心为这位老朋友主持建造的一处别院里——这便是青年人自被允许出入马赞达兰王宫这几个月以来, 唯一并非依照娜娃尔或波斯国王指示改造的建筑,未必十分精心, 但在他已不能继续对那旧日的知己宣誓效忠的此刻, 却是个难得令他感到轻松的地方。
“埃里克, 你该走了, 我为你寻觅的渡船已泊在哈扎尔海附近的浅湾了。”没多久,达珞珈便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鬈发做贼般悄悄摸回自家别院, 似乎都来不及戴上那顶标志性的羔皮帽。他绿眼睛里的神情相当凝重, 语气却尽量放得平稳,且仿佛害怕惊动什么一般, 对波斯国王终于下达的那个关于青年人的残酷命令绝口不提。
但埃里克只是漫不经心地向他遥遥举杯,达珞珈发现那双流金般的眼眸隐隐蒸腾着几分醉意,却意外地呈现一种近乎激昂的神情——绝不会是决心继续效忠,可也不像是将要如他一直以来所忧虑的那样, 进行孤注一掷地报复。
“多谢你, 达珞珈,不过你完全不必为我担忧——失去一位旧友固然令人惋惜,但作为一位建筑师, 我已从马赞达兰王宫的主人处擢取了至高的奖赏。”达珞珈这处别院不止有一条暗道通往海滨,当两人在里海岸边作最后的惜别时,埃里克没怎么费心就猜出了老友的忧虑——微醺的感受还不至于令他的头脑与口舌失于灵敏,因此达珞珈很容易分辨出这位天才的友人完全语出真诚。
青年人身上还残留着做监工时沾染的植物漆略刺鼻的味道,与淡淡的酒味混合在一起并不好闻。但达珞珈难得鼓起勇气直视那双金色的眼眸,并且毫不意外再次感到敬服——从前只为他令人惊羡甚至畏惧的才华;此刻更多的却是为眼前人被那才华所洗炼,高远纯粹的灵魂。
有这样的高远与纯粹,你难道还疑心他无法挣脱马赞达兰王宫氤氲的狭隘的狂热?达珞珈近段时间一直忐忑悬空的心脏忽然就安安稳稳落了地。他目送埃里克踏上那艘外表破旧的渡船,听到海风送来青年人最后的道别:“我将继续我的漂泊了,达珞珈,如果有机会,请帮忙向王妃转达埃里克的谢意……”
剩下的话散落在涛声里,已听不清晰。达珞珈便招呼早早等在那里的几位朋友为里海岸边一具被海鸟啄食了一半的腐尸套上埃里克之前才褪下,带着植物油漆味道和淡淡酒味的外套,然后让自己最忠诚的仆人大流士拖起那具腐尸从来时的暗道返回别院,打算过两天当做“埃里克”的尸体向马赞达兰王宫的主人交差——这计谋其实漏洞百出,很可能让这位波斯警督赔上性命;但那具腐尸并没有人提前备下,而达珞珈相信这是神灵对自己这位友人特别的眷宠。
那样天才的人物,自然是应当得到眷顾的。即便不久后就因此被革职查办,甚至放逐海外,达珞珈仍固执地这样想。好在即便如此,属于波斯王室的血统仍让他有权每月从波斯国库里领取一笔不厚不薄的生活费用。达珞珈可有可无地攒着这笔钱,不知怎么想起了埃里克从前闲聊时提起的故乡法国,最后干脆去了法国的首都巴黎避难。至于这场风波的主角埃里克,他辞别达珞珈以后就逃往小亚细亚,然后一路去了君士坦丁堡为苏丹效命。
不过出乎意料,尽管英国的势力扩张十分猖獗,对苏丹的统治者而言几乎到了迫在眉睫的紧急时刻,君士坦丁堡的主人对他此前为波斯国王打击阿富汗埃米尔想出的种种狠毒办法却毫无兴趣,甚至相当反感。不过,当埃里克向他保证,自己内行人的身份和杰出的机关建筑才能足以为他排除绝大多数恐怖袭击的困扰时,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我可以在您的宫殿、凉亭等一切您时常经行的地方建造原理不同的暗门、密室以隐蔽您的行踪;也可以为您铸造精密的保险柜以保存您的财富与秘密。”青年人热切地自荐,但那双奇异的金色眼瞳又显出点不算冒犯的傲慢,“甚至当您偶尔感到过于疲惫或无聊,我还有许多有意思的小把戏能够使您心情愉悦。”
那场谈话并不是只说给苏丹国王一个人听,于是在短暂的流亡之后,埃里克轻而易举地再次成为了权贵们的座上宾。
除了没有一位年轻王妃似有若无的暧昧引诱,在君士坦丁堡的日子跟他在马赞达兰王宫时其实没什么两样——埃里克承认,当出入君士坦丁堡那些贵族或贵族家眷们自以为隐蔽地议论自己的容貌,或是尖叫一声干脆利落地晕过去时,他难免有些想念娜娃尔那双总是带着钩子的深色眼睛。
当然,更早的时候,当埃里克还跟着波普父女的马戏团在欧洲大陆上各处巡演时,他的容貌也会时不时地惊吓旁人,但欧洲那些骄矜的贵妇小姐们至少懂得用羽扇遮一遮无礼的目光和唇舌,通常情况下还会自备嗅盐瓶。
事情的转折在于他突发奇想做了一尊能够以假乱真的木偶王子——当人们把这尊惟妙惟肖的雕塑放在王座上时,这位领袖的信徒们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王子早已舒舒服服退避某处休息去了。
这本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功劳,但那尊与真人过分相似的雕塑终于令那位迟钝的苏丹王子生出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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