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从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他俩就已意识到,1990的性情与天赋就像是自己两人的结合与升华。而且他们随后了解到,这孩子没有户口或护照——夫妇俩相信他就是这场奇遇恩赐的礼物。
但1990还有位在船上做锅炉工的养父,于是埃里克只好遗憾地把他当做又一位徒弟教导。唯一的好消息,这小家伙一点儿也不害怕老师怪异的面容——每当那双充满灵气的金棕色眼睛愉悦地向他们看去,总有种把夫妇俩心都融化的魔力。
“你们有孩子吗?”与埃里克四手联弹的间隙,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却稍稍沉下脸色,带点不可思议地低声叱骂:“这可不行,你们迟早会被关进孤儿院的。”
在之前的日子里,夫妇俩差不多已经见识过他那位难得识字的锅炉工养父对他进行了多么奇怪的教育,此时也并不试图同他争辩。蜜萝甚至轻巧地挤到琴凳上坐下,黑漆漆的眼眸带了一点点引诱的神情:“是啊,那你能在我们被关进孤儿院之前当我们的孩子吗?”
“如果孤儿院的人来抓你们,我可以暂时为你们作证,我是你们的孩子。”1990偏着头想了想,愉快地回答,几缕金棕色的头发从帽子边缘活泼地探出一点儿茬头,“他们之前来抓史密斯船长时,我也是那么说的。”
他说的是夫妇俩上船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两人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是史密斯船长去信陆地上的孤儿院,试图送走1990,却又临时反悔,谎称那是自己的子侄。这是十分可行的策略,因为与大多数移民不同,生长于船上的1990天然有种海洋般浪漫不羁的性情,不动不开口时甚至显得高贵优雅,即便穿着锅炉工的旧衣改制而成的衣服也像是个落难的王子。
1990与生俱来的对于音乐的灵性在埃里克第一次试图教他些什么时就已展露无遗;埃里克为此想法子弄到足够的钱财后仍执着地随这艘几千人的船来来回回。但他不再试图教导1990乐理或者更为具体的技法,而只是拉着蜜萝一起,用他们在船上所能找到的一切乐器在1990身边演奏,试图将更广袤的音乐艺术灌进1990天才的脑海里——然后纵容地看他令头等舱的旅客们沉浸在各种不算优雅的曲调中忘乎所以,或者在三等舱尽情地弹些独特的,绝不符合任何时期作曲规律的奇特曲调。
相比之下,蜜萝更珍爱这孩子自由不羁的灵魂。她在轮船遭遇暴风雨时带他悄悄解下固定钢琴的轮扣,最初是蜜萝将小男孩紧紧抱在怀里,待他年长些便是两人紧紧地挤在琴凳上,随钢琴飘移的节奏弹些随性的曲调。
“真麻烦,没有你带领的时候,我总是不小心撞破船上的玻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1990这样说的时候,差点儿又被史密斯船长罚去舱底铲煤,以赔偿自己任性造成的损失。而蜜萝揉了揉少年人由金棕色渐渐向浅棕色转变的头发,笑着承诺下个暴雨天再带他去琴凳上玩耍。
为了保护这珍贵的自在,他们就像舱底所有的工人那样,几乎不纠正他对陆地种种奇怪的误解——但有两点例外。一点是,“妈妈”不是某匹马的名字,而另一点是,陆地上没有吃人的大鲨鱼。
“1990!”蜜萝习惯性用自己认为最浪漫的部分称呼他时,应声的人已从不到埃里克腰高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位高高瘦瘦的青年人,拥有深棕色的短直发和眼眸——他仍像小时候那样自由自在地在舱底“呜呜”作响的锅炉和钢琴旁嬉戏,这相对常人而言略显跳脱乃至怪诞的作风却几乎完全消灭了他幼年时隐隐显露的贵族气质。
“我之前弹得还不错吗?”1990快活地问,绝口不提那位专程上船与他比试,却又惨败而去的爵士乐名人。而蜜萝理所当然地点头,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
“你没忘记吧——你前天输给我了,今天就得跟我们去岛上玩玩。”她趾高气昂的模样丝毫不像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事实上,相对新人类漫长的寿命而言,四十岁与二十岁的变化本就与旧人类二十岁到二十四岁相差仿佛。倒是埃里克,今年五十有余的他鬓角已经隐隐泛起斑白了。
“我没忘,夫人!”1990臭着脸回答,顿了顿,又心虚地补充了一句,“你向我保证,岛上没有鲨鱼。”其实这时候,他那位锅炉工养父已经去世有几年了,而1990也早就了解“鲨鱼”这物种的真实情况,甚至不是第一次陪蜜萝夫妇登岛游玩——但这一切并未改善他对陆地,或者说一切望不到尽头的事物近乎本能的抗拒。
三人跟史密斯船长打过招呼后,在航线附近一座小岛上痛痛快快玩到弗吉尼亚号返航——包括1990,但他毫不意外地再次拒绝了两位长辈登上陆地的提议。
再后来就是可怕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就连弗吉尼亚号偶尔也会被天上飞机投下的炸/弹波及——就连头等舱的旅客们渐渐也不再有闲情跳舞了;人人都变得神色惊惶,行迹匆忙——只除了1990。
那孩子始终神态轻松,在这个遍地炮火的世界衬托下近乎荒诞。但他的音乐成了船上伤员们抚慰心灵的良药。埃里克也想同他一起做这事情,但已上了年纪的老人被依旧年轻的妻子强拉着去了瑞典——那是克莉丝汀的故乡,也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没参与二战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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