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此时,城市里才感觉得到什么叫“自然”。
抬头,头顶上一片幽蓝的天,不见月轮,只见无数星星缀在天幕,闪闪烁烁,一如银砂洒落天河。
往远处去,幽幽蓝色渐渐变淡,变灰,犹如水墨画中淡淡晕染的,是一块块云,大自然无心调和的浓淡相间。
往东,更远一点,灰色也淡,隐隐透出一种月白的颜色,好似一张尘封已久的白纸,并不发黄,而是落上一点土。
猛回头,西边,仍微微泛蓝,然而更多的是黑,黑得苍凉。
路上,车和人都极稀,天地间是又清又冷的风,路面上点点黄叶,尚未完全干枯,踩上去并没有发出咯吱声。
——就算干枯了,俞夏走在上面一样不会咯吱作响。
“来,先暖和一下。”俞夏走上前,抖开一床棉被。
“蔓莳,谢谢。”王季礼刚要接过——且慢,棉被已经裹在那女孩身上,“喂,我也掉水里了。蔓莳,你能不能再给我一床?”
“好啊,我的,你要吗?”俞夏笑问,“不比水凉多少。”
王季礼把“鬼不是不睡觉?”这一句话硬生生吞回去。毕竟,俞夏向来公事公办,私事免谈。
“算了,给你吧,我还不至于感冒。”女孩忽然开口,“老兄,多谢,害我明天还得去写观察报告,而且还得补衣裳,不过——你游泳技术还不错,谢谢你了啊,也谢谢你。”
她把棉被给了王季礼,抬起头看了看俞夏:“你好。”
她的态度非常开朗,脸色因为冷而略略发白,披肩发有点散乱,但高挑秀眉下面,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很漂亮。
“你病了吗?脸色似乎不太好,和我刚才好像看见又突然不见的那张面孔一样!”她可真是快人快语。
女生观察向来比男生仔细,也敏锐得多,天色并不十分明亮,她却一语惊人。
大概女生以直觉下定义。
她说得没错,俞夏脸上绝对是苍白中隐隐透着黑灰色,平常时候一眼还真看不出来。
俞夏没恼,微微有些惊讶:“哦?小姐,你好,我是他同学,你一定累了,先回去歇歇如何,我们凑巧聚在一起,哪天在一起聊聊?”
“正有此意。”女孩笑容如阳光明媚,“今天下午,‘梦天堂’,六点,我得好好谢你,你也来吧。”分指王季礼和俞夏。
真不寻常,这个女孩子好像夏天的太阳,明亮又开朗。
“季礼,你干得不错啊。”俞夏表扬他,“还要再救一个人吗?”
“什么——”王季礼吓着了,“怎么随时都有人会出事?!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吗?说要写观察报告,深更半夜去湖边,踩到泥里去,一滑就掉进湖里,还好我及时赶到,对了——你为什么要我喊那两句话?我到那里时她都快不行了。”
俞夏笑了,和他一起往回走:“喂,你再不回去,裹着一床大棉被想打劫还是吓唬人?”
“你哪来的棉被?这好像……是我的!”王季礼叫道。
“当然,我又不能‘变’出东西。”俞夏嘿嘿一笑,“不过可以帮你洗洗被面,再晒晒被子。”
——他还是岔开话题,为什么?
当天,王季礼在课堂上大睡,俞夏不知去向。
——不,只是别人怎么知道鬼的去向?
俞夏定了定神,站在宿舍中央,眨眨眼。
阳光有一部分射进屋子,站的地方的确有影,但影越来越淡,躯体也越来越淡,淡成一缕烟。消失殆尽。
——到了湖边。
湖边有几个路人,他们看不见俞夏。俞夏看见的不只是路人,湖水下面有块长满青苔的石,你敲了敲,小心翼翼。
一股烟在你面前升起,彼此都发现原来是熟悉的鬼。
“八十多年以来,我们一共见了三次面吧?”
俞夏笑:“谢谢你记得我,谢谢你昨天夜里做的事。”
水鬼笑了:“进来坐!”
杂乱屋子,却添了丝丝暖意。
阳光直射到水底,湖水湛碧,亮亮的象块翡翠,水草柔长,游鱼轻弋,破轮胎沉在一边。
“护城河干了,我就只有搬到这里来——讨厌水,又离不开水,不过这里还不错吧,蔓莳?”
俞夏赞同地点头:“而且,我还知道自你搬来后,这湖很少死人。”
水鬼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也算为阴间作点贡献吧,阴间鬼数量太多,黄泉资源会发生危机,不如让人在阳间多呆会儿,是不是?”
俞夏又笑,笑容如水波在湖面漾开,扩散到整个脸庞。“野非,你变了好多。”
“没有无果的因,没有无因的果。”水鬼重复一遍八十多年前的老话,不过现在已不是无可奈何。
“我记得你本来早可以投生,还可以投生到好人家。”俞夏用手指敲敲脑袋,想了想又道,“你拒绝了。”
水鬼笑着,将额前几络散发拨到耳后:“没想到吧,我周野非竟会拒绝?我觉得我现在好象喜欢阴间了。每天从水下往上看,看天,看云,看朝云夕雾,看星月雨虹,再看看来来往往的人,老人牵着孩子的手,恋人牵着彼此的手,小兄弟牵着妹妹的手,宁静的,喧闹的,快乐的,痛苦的,阳间那么多生气勃勃,我却觉得,一个人的世界似乎更适合我,你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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