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陆小jī,我就猜到你在这儿!——咦,花满楼,你回来啦?一年多没见,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陆小jī相思病都犯了吗,成天跑到小楼来收拾,说你不知哪天就会回来了,得让花儿们都jīngjīng神神的……”
楚留香发誓,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聒噪的人。如果没人打断他,他恐怕能说一整天。
趁着陆小凤和花满楼都被新来的这个人缠得分不开身,楚留香赶紧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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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找到楚留香的时候,后者正坐在城里最大的一间酒楼上,独占着一张大圆桌,桌上却只放着一盆菜。
是盆,不是盘。那个盆简直比洗脸盆还大。
但是再大,那也只是一个菜。
楚留香拿筷子的手势就像拿着一把刀,一下下狠戳着盆里的东西,吃得像报仇一样。
陆小凤踱到桌旁:“楚兄怎么一个人来吃饭?”
楚留香的眼皮都没抬,继续吃:“饿了!”
陆小凤毫不见外地拉张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看着:“那楚兄吃的是什么?一定很好吃,所以楚兄才如此聚jīng会神?”
楚留香的筷子恶狠狠地刺穿了一块ròu。
“蘑菇炖!小!jī!”
陆小凤咂了咂嘴,没还言,却拿了双筷子过去,也夹起一块ròu来吃。
楚留香的动作僵了僵,然后一把将筷子摔在桌上。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陆小凤不为所动地又吃了一块ròu,才笑道:“只是‘同根生’么?我还以为楚兄是在吃我呢!”
他抛下筷子,和楚留香相视而笑。
楚留香知道自己生的是无名的气,陆小凤对花满楼的态度实在太自然,太光风霁月,任谁也联想不到别的方面。
与其说是在恨陆小凤,不如说他在恨自己。
他到底还该不该继续跟着花满楼?
陆小凤却自顾拍着楚留香的肩膀,就像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了。
“楚兄,有个家伙想找你比试比试,你可不能临阵退缩。”
楚留香眯起眼来:“我都不知道‘阵’在哪里,怎么就临阵退缩了?”
陆小凤哈哈一笑,回手去挠挠头:“就是刚才闯进百花楼的那个猴jīng,司空摘星!他要和楚兄比试轻功,你可不能叫我丢脸!”
楚留香还是没起身,反倒把腿叠了起来:“这么说,陆兄是把宝押在我这一方了?”
陆小凤笑得很是诡秘:“你是楚留香,我不押你押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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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重新在百花楼聚齐,那个被楚留香嫌弃聒噪的司空摘星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喂,陆小jī,你说他的轻功跟楚留香一样好?”
陆小凤得意洋洋地揽着楚留香的肩膀:“那当然!我什么时候看错过人?”
司空摘星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我就不信,有谁能及得上楚留香!”
陆小凤又诡秘地眨眨眼:“有啊……楚留香本人!”
楚留香的身子立刻颤了颤,伸手去摸鼻子。
从陆小凤嘴里说出来的话,实在分不清真假,但他有意无意瞟过来的那一眼,却让楚留香觉得,他知道了些什么事。
司空摘星突然笑了起来:“你别说,这位楚……楚公子,还真的有三分像楚留香,连这摸鼻子的动作,都颇有神韵。”
这句话就完全是在开玩笑了,所以大家都跟着笑,楚留香也跟着笑。
楚留香开始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让花满楼回忆起那些事,还是不想。
花满楼现在生活得很好,有家人,有朋友,有他自己的小楼。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看上去都是麻烦不来找他们、他们就去找麻烦的人,花满楼的日子不会闷,但远没有和自己在一起时那么危险。
楚留香又想着那富chūn山水,清新幽静,令人忘俗,岂非比大漠风沙更适合花满楼?
于是他重重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已带着明净的笑容:“司空兄,我们怎么个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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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指指划划地给比试的两人讲规则:“这里——”说着还用脚在地上趟了一道线出来,“——是起点,花家大门是终点,先到者为胜,途中不限。”
司空摘星举手:“那我要是骑马呢?”
陆小凤白他一眼:“你骑猪我也不管!是你说要比轻功的,又要骑马,好意思么?”
花满楼在旁边微微一笑:“何况,就算骑马也未必胜得过楚兄。”
楚留香的心猛地一跳。
“花公子对我倒是很有信心。”
花满楼的笑容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次绽放。
“因为你是楚留香嘛!”
也许仍是玩笑。
也许并不是玩笑。
只因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他也不是第一次听。
因为你是楚留香,所以不该受到这样的冷遇。
因为你是楚留香,所以我会全力帮助你。
因为你是楚留香,所以你不能死。
——为什么?
因为楚留香是这世上最绝妙的人物,最jīng彩的传奇。
楚留香凝视着花满楼,突然上前挽住他的手。
手上传来对方指掌的触感时,花满楼变得有些怔忡。
他听着楚留香温和地在耳边道:“那就请花公子为我们做个中证。”
然后他的身体蓦然一轻,像是要飘起在空中。
在耳畔的风声间,花满楼听见身后司空摘星气急败坏的大叫:“喂!喂你们不守规矩!还没开始呢!”
陆小凤已笑得弯下了腰,又立刻直起身,跟着司空摘星往前急奔。
就算是陆小凤,如果不出全力,也是追不上司空摘星的。
然而楚留香和花满楼却始终在他们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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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莫名地听到了瀑布的声音,他知道这一路上是不会经过瀑布的,但他就是听到了。
然后,他嗅到山间的青糙气息,和海风的咸味,他能听到远处隐隐有海làng翻卷,又感受到沙尘打在脸上的粗砺。
这本不应同时出现的东西,一古脑地出现在他周围,令他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仿佛这个时候,花满楼才察觉了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手指细长,掌心温暖。这是在花园里,放在花满楼肩上的那只手,也是不止一次拉起他,奔跑在那塞北江南的手。
花满楼的心里莫名升起一种激动的qíng绪,他似乎已想到了什么,而那“什么”,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神秘与奥妙。
他正要说话——他已迫不及待要说话——却觉得那只手轻轻放开了自己,却在临去之时向前一推。
花满楼向前跃了出去,轻巧地转身落地。脚下那熟悉的触感,是他自家大门外的石子路。
楚留香微笑着,和司空摘星并肩停步,鼓掌道:“说好了做公证的,没想到花公子却要先拔头筹,我们也只得认输了。”
司空摘星哼了一声,却又拍着手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正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陆小jī,我看花满楼现在的轻功,你就算使出吃奶的劲来也比不上了!”
被人打趣的感觉并不好,只不过现在自己陪衬的是花满楼,陆小凤也就咽下了这口气,跟着他们笑得没心没肺。
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比试”,还有比现在的荒诞结果更妙的吗?
只有花满楼,终究是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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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节。
楚留香没有想到,自己一下子被一群人包围了。
这群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少,有几个留着形式不一、但都修剪得很整齐的黑色髭须,也有几个头上梳着朝天的抓鬏、或者垂着两条小辫子。
这群人唯一相同的,就是一见楚留香,就带着热qíng的笑容,不住口地感谢他把花满楼送回家来。
在他们口中,花满楼好像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一旦走出大门去,就一定会有危险。
这些自然是花满楼的六位哥哥,还有家人子女。花家四哥的一对双胞胎,刚满十岁的样子,也学着大人拱手万福,对楚留香说着“多谢楚先生送七叔叔回来”。
楚留香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只好又去摸鼻子。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像过,如果自己当真能见到花满楼的家人,“真正的”家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该用什么方法去博得他们的欢心。
他觉得这任务很困难。毕竟自己是要带走他们钟爱的儿子、兄弟,并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他曾庆幸这一幕只是“如果”。
然而现在,他真的碰上了这样的qíng境,而他的任务似乎完成得比想像中顺利得多。
花家上下对于花满楼的朋友都充满了友善,何况还有陆小凤的极力推崇。而花满楼的六位哥哥,简直已将他当成是从虎口中救下无辜羔羊的勇士。
无辜羔羊,当然就是他们那天真、纯洁、不谙世事的七弟。
楚留香很想去问问花满楼,他被哥哥们当成纯真无害的小羔羊的感受,转念一想,又忽然醒悟,为什么花满楼坚持要搬出家独自生活。
在父兄面前,花满楼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是需要保护的对象。
然而他同时还是个成年人,一个男人,一个能够独立、需要独立的人。
所以他才选择走出温室,主动承受风霜。
所以他和陆小凤成了朋友,因为陆小凤带给他的生活,能令他经受更多的磨砺。
楚留香衷心地佩服花满楼,佩服他做出的选择。
而就在这一刻,楚留香也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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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起来了。
花员外早早地撤了宴席,让大家都到院子里去随意坐着。满月皎洁地悬在他们头顶,洒下一片银辉。
几十口人三三两两地坐着,其中少上几个人,也就不那么显眼。
楚留香独自坐在屋顶上。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他可不就是“古人”么?
楚留香突然想喝酒。
他的手刚摸向身边,就碰到一个光滑的东西。
一个酒坛。
花满楼笑吟吟地在他身边坐下。
“你……”楚留香张了半天嘴,才说出话来,“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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