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花满楼的感qíng一直是纯白的,等待着他的出现。
可事实并非如此。
楚留香真是委屈极了。
这个素来不惜以最大的耐心和温柔去哄任何女孩子的人,这时正闹着孩子脾气,希望花满楼来抚慰他,向他详详细细地解释,直到他开心起来。
楚留香猛然醒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如此依赖花满楼,仿佛对方要负担他的一切,包容他的一切。
他终于跑出院子,不断四下张望着,但他并没有看到花满楼的身影。他去向山庄的家人打听,别人也只是对他摇头。
花满楼究竟去了哪里?是不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楚留香心里,油然升起这种不祥的预感。
◇ ◆ ◇
花满楼离开并没有多久,但楚留香在掷杯山庄内外都已找遍,还是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他的人就像突然从世间消失了一般。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乌云从天边涌起,片刻间就遮住了正自西坠的夕阳。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晚霞的huáng昏,一个漫长的夜晚。
楚留香望着yīn沉的天色叹了口气。
他正走在前往那座林间小屋的路上。尽管他也知道这种希望很渺茫,但他仍不想放弃最后一个找到花满楼的机会。
只因那里是他和花满楼几乎相遇的地方。
小屋外静悄悄的,没有丝毫人迹。
楚留香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里空dàngdàng的,只有熄灭的火盆还摆在当中。
楚留香的心,突然变得像火那盆中的灰一样冷。他木然地在屋里徘徊着,想着自己两次到这里的qíng形,想着躲在角落里的花满楼一定也怀着和自己一样期盼重逢的心qíng。
不知何时,雨已下了起来。落在树叶上的雨滴仿佛在倾诉着什么。
楚留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已走到那妆台边,握着那半盒香粉发呆。粉盒上写着“宝香斋”三个字,他横看竖看,都看成了“花满楼”。
一阵风chuī开了小屋的门,卷进夹着雨滴的寒意。
楚留香还未回头,这寒意竟像一条毒蛇般,骤然啮上了他的后心!
刺骨的冰冷。
死亡般的冰冷。
楚留香目光一凝,连想也来不及想,却将手中的半盒香粉猛地向身后抛出。
顿时,一股如山间晓雾的白色弥漫开来。
那种刺入他后背的冰冷仿佛也停滞了一下。
只是转瞬间的事,楚留香身子向前一倾,扑倒在妆台上,随即向一旁边转了开去。
白色的香粉形成的迷雾还未落下,他已看到了雾中那只手、那柄剑。
一柄冷得砭人肌肤的长剑。
握着剑的手是白色的,但手的主人穿的是黑衣,连面孔都被黑布罩住。
这正是那杀手组织的首领,那铜牌上的“手”!
那只“手”缓缓地提起长剑,剑尖上滑落的,是一滴血。
鲜红的、温热的血。
是谁的血?
黑色人看到那滴血,目光不禁一亮,跟着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他的笑宛如夜半枭鸣,令人心惊。
楚留香就在那笑声中咳嗽一声,道:“好久不见。”
黑色人的声音蓦地顿住,狠狠盯着他道:“你再装模作样,也已活不过今天!”
楚留香淡淡笑道:“哦?你想杀我?”
他语声虽轻松,但气力却有些不支,说了几个字,便要喘息一阵。
黑色人提起剑锋道:“你已受伤,还想逃么?”
楚留香背靠着妆台,渐渐觉得背后热乎乎的,却笑着摇头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杀得了我?”
黑色人冷笑道:“这次并没有人和你一搭一唱,前后夹击,就凭你一个人……”
楚留香很快地打断他道:“你这么确定,花满楼不在左近?”
黑色人像是停了停,又笑道:“你莫要摆空城计!这三个多月来,花满楼从未在江湖中现身,你是一个人来的掷杯山庄,你当我不知么!”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心上却像一块大石头一下子移开了。
黑色人这么说,就代表他根本不知道花满楼曾经在掷杯山庄,也从未与花满楼相遇过。
至少,花满楼现在还是安全的。
黑色人盯着楚留香不经意的笑容,冷冷道:“死到临头,你竟还笑得出来。”
楚留香又咳嗽一声,道:“比起怕死,我更怕的是寂寞。现在你要和我作伴,我当然很高兴。”
这一次他刚刚说完,一股带着咸腥味的东西就从胸中涌到他口里,他连嘴角也流下一缕鲜血。
黑色人像是压抑着自己继续问下去的冲动,猛地提剑指向他。楚留香就一眼也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剑尖,轻轻地笑了笑。
黑色人没有动,却终于开口道:“你想和我拼个同归于尽?”
楚留香笑道:“我何必拼?难道我那‘销魂香’是白用的?”
黑色人的瞳孔猛地收缩,失声道:“销魂香?刚才那……那……你用了毒?”
楚留香好整以暇道:“不是毒。药,难道还是宝香斋的香粉不成?”
他说得煞有介事,心里却暗暗又是好笑,又是紧张。
那个粉盒子就掉在黑色人的脚边,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盒子上“宝香斋”三个字,但他偏偏就没有低头。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去看上一眼。
何况,就算他看到了,也无法确定盒子里装的究竟是香粉还是毒。药。谁又说过香粉盒子不能装毒。药呢?
楚留香这一计,的确危险万分,却又恰到好处。
只因他已摸透了黑色人的心理。
上一次与黑色人对峙,他其实也没有出手的能力,却成功将对方骇退。这说明黑色人是个谨慎得过分的人,没有十二分的把握,都不肯出手,更不肯冒一点风险。
这个杀手组织的头目,一直制造着死亡的恐怖的人,自己最害怕的也正是死亡。
而楚留香却是个敢于冒险的人,越是在绝境之中,他越会拼尽全力,放手一搏。
黑色人也知道楚留香是这样一个人,是以对楚留香说的话、做的事,都会莫名地深信不疑。
楚留香正是凭借这一点,在毫无胜算的局面下,为自己争出了对峙的资格。
黑色人站在那里,举起的剑还僵在半空,再也没有刺下一分。但他又qiáng笑道:“即便如此,你身上必然有解药,我先杀了你,再解毒也不迟。”
楚留香淡淡道:“你想得这么好,为何还不动手?”
黑色人道:“你……你……”
楚留香道:“你不是肯定解药在我身上么?”
黑色人道:“难道不在?”
楚留香笑道:“我这销魂香调配已属不易,解药更是千金难求,非耗上数十年之功不能制成。如此珍贵的东西,我把它带在身上,岂非便宜了你?”
他的话已越说越顺,连自己都快相信了。现在只怕他说煤是白的、雪是黑的,也不会眨一下眼。
黑色人目光一寒,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先杀了你!”
楚留香道:“随你的便。我想我不会等你太久的。”
黑色人气得咬紧了牙,手中的剑却像有千钧之重,一点也无法移动。半晌方道:“那你要怎样?”
楚留香道:“你不杀我,我就给你解药,如何?”
黑色人立刻放下剑,伸手道:“拿来。”
楚留香白了他一眼,道:“我说过,解药不在我身上。”
黑色人道:“那你告诉我在哪里。”
楚留香笑道:“我又不傻。我现在告诉你,你岂非要一剑将我杀了?”
黑色人忍不住跺了跺脚,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怎么这么麻烦!”
楚留香道:“你怕死,我也怕死,所以我要保证自己活得好好的,才能将解药给你。”
黑色人道:“你想怎么给?”
楚留香道:“你让我先走,然后我留书给你,告诉你放解药的地点。”
黑色人不假思索道:“不行!我怎么能信你!”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不信,咱们俩就这么面对面耗着,耗到死吧!”
黑色人犹豫一阵,道:“你怎么留书给我?”
楚留香道:“我走出这道门以后,你在屋子里数一千个数,然后出门往西,看到的第三棵树下就有我的留书。”
黑色人道:“好!”
楚留香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一千个数,一个也不能少数!”
黑色人大叫道:“一!”
楚留香举起双手道:“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
黑色人继续叫道:“二!”
楚留香不等他数出第三个数,已经一溜烟地窜出了房门。
楚留香跑得不慢,黑色人数数却比他还快。
“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千!”
黑色人猛地冲出房门,向西直奔。
他已看出楚留香出门时的身法用尽了全力,那分明就是逃命的身法。
什么销魂香,什么毒。药,果然都是骗人的把戏!
黑色人气得七窍生烟,自己终究还是上了楚留香的当,竟让他从眼皮底下跑了出去。
但方才那一剑,黑色人还是很有把握的。楚留香既然身上带伤,轻功也要打折扣,并不会逃得太远。
黑色人掠到西边第三棵树下,突然停了下来,蹲身仔细察看着。
细雨还在不断落下,却没有冲散刚刚留在落叶间的几滴血。除此之外,半huáng的枯叶和杂糙也都有被踩过的痕迹。
黑色人“哼哼”冷笑起来。
“楚留香这厮当真狡猾得像狐狸,以为留下这样明显的痕迹,我就会认为他往西去了。而他掉头向东,我自然越追越远。这样的伎俩,又如何瞒得过我?”
黑色人这么想着,就转了个身,但刚一迈步,又停住了。
“且住!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这些事楚留香当然也知道。他故意留下脚印,就是诱我推测他向东,而其实他反而向西。若非我比常人多料一层,岂非要上了他的当!”
黑色人再也没有犹豫,转回身向西急急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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