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
这样的事说给谁,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甚至会觉得楚留香是疯了。
但花满楼还在笑着,他笑着等待,就好像楚留香只是在半路上遇到个老相识,寒暄完了就回家。
是不是因为他看不见,才对楚留香有这种盲目的信心?
只要在场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因为薛衣人已静静道:“请。”
一个字。剑气bào起。
林间树叶纷纷而落,不知是积满了雨水,还是承受不住剑气bī凌。
但花满楼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一次的剑气,比起薛衣人试他一剑的时候,更加收敛和沉重,引而不发。
好酒越陈,越少辛辣之气,入口甘芳醇厚,却也最易醉人。
这正是反璞归真之道。
薛衣人未动,楚留香已动。
楚留香的身形便如剑气中的一片落叶,向后急掠。
他退了。
他竟然退了!
决斗已开始,二人未jiāo一招,楚留香毫不犹豫地退却。
就好像他早已预备好了要这么做。
那么薛衣人呢?
薛衣人如何动作?
他出剑。
对薛衣人来说,对方进攻、退却、还是静观其变,都没有什么区别。他以不变应万变。
剑已出。
剑气满天。
这是王者之剑。
一进一退两条人影,在空中滑过,分开了茫茫雨幕。
人过处,雨滴化为缕缕轻烟。
杏huáng的衣衫沾了雨,也变得更加厚重。
而那黑袍呢?
黑袍还是那样黑,那样沉,那样定。
人飞在半空,却像随时会坠下地。
楚留香还在退。
他不得不退。
薛衣人手中那一泓秋水,距离他的咽喉不过数尺。
而他们的身形顷刻间就已掠过十余丈。
剑光寒,寒似冰。
青色的冰。
冰也是有光的,但冰的光及不上人的光。
剑光不及人。
薛衣人手中的剑,只是利器,绝非神兵。
只因他不必。
他这样的人,手中即便只是根普普通通的木棍,也能焕发出光彩。
剑光掠过,雨碎。
雨碎如心碎。
雨滴碎在楚留香身上,衣发尽湿,他根本腾不出手去揩一把。
一滴水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往下流,像一滴泪。
悲伤的泪,还是无奈的泪?
薛衣人脸上没有水,身上也没有水,他整个人就像还坐在暖和的屋子里,gāngān慡慡的。连白发白须,还在空中悠悠飘拂。
楚留香的心里动了一动,乘着掠过一棵树梢,随手已抓了一把树叶,劈面打了过去。
武林人皆知,内家高手功力修为到了极深处,飞花摘叶,都可伤人。
楚留香这一掷,何异于以“满天花雨”之法,同时掷出十余把飞刀暗器!
薛衣人连眼都不眨一下,正正向那树叶撞了过去。
花满楼脱口道:“好!”
他虽目不能视,却像对场中的一切都瞭如指掌。
楚留香这一招,的确很妙。
薛衣人聚气于剑,剑气护体,是以滴水不能沾身。但上一次与花满楼相斗时,被花满楼以树枝作剑疾击,剑气便激发出来,源源不绝。
楚留香飞叶之时,已灌注了三成真力,一旦触及薛衣人的剑气,必会受到反弹。薛衣人蓄力已久,一被激发,必汹涌而出,不可遏止。
其时楚留香一定会受到剑气的攻击,但剑气既发,就有办法应对。
这正如大禹治水,堵是堵不住的,“导”才是正途。
花满楼一字甫出口,楚留香的瞳孔却猛地收缩。
树叶已击上薛衣人剑锋、手腕、面门、肩臂。
树叶粉碎。
剑锋之上青芒吞吐。
但楚留香想像中的那股压力,始终没有袭来。
一片后发的树叶擦过薛衣人的颧骨,竟“嗤”的划出一道血痕。
楚留香心头一凛,暗叫不妙!
他设计的策略已落空,薛衣人的剑气仍然凝聚,没有受到他一丝gān扰。那先至的树叶,也只是被疾速掠过的身形震碎而已。
楚留香只得吸一口气,脚下点着一根树枝,又向后掠出。
他此时的身法,似已比开始时缺少了些自信,而多了些犹豫。
一吸一呼之间,楚留香忍不住眨了眨眼。
只一眨眼。
剑、气、扑、面!
薛衣人剑气已出。只比预料中晚了片刻。
但就是这片刻,局势突变。
片刻之前,是楚留香的主动之局。片刻之后,这主动已掌握在薛衣人手中。
楚留香身形甫动,正自调息,剑气已袭体而来。
他怎么办?
他继续退。
他已退无可退。
澎湃的剑气,瞬间就笼罩住了楚留香的身形,竟要生生将他从空中扯下地面。
剑光
直指
咽喉!
蓦地,楚留香双臂一振,宽大的衣袖已展开,像展开了一双杏huáng色的翅膀。他下落的势头顿时一挫,身体摇摇晃晃飘在半空。
剑气jiāo织之下,嗤嗤连声,衣袖已碎为片片,散落半天的huáng色蝴蝶。
楚留香双掌收回,合什,如老僧答礼。
青色的剑光映上他的脸,映上他的唇。
唇边有一丝笑。
花满楼的唇边有一丝笑。
他们两人同时在笑。
没有人看到他们同时在笑。
他们笑什么?
楚留香岂非必败无疑?
天地之间,龙吟般的嗡鸣声大作。
薛衣人的一剑,电光石火般点上了楚留香的喉头。他虽不想伤人,但此剑一出,便已收势不住。
薛衣人的剑法,从不是不伤人的剑法。
鲜血已无数次溅在他的衣衫上,衣上浸满了他敌人的血。
他“血衣人”的称号也由此而来。
薛衣人决不想杀楚留香,但他现在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的眼中已燃烧着两团火,雨水浇不灭的火。
他的人就是他的剑,剑也是他的人。他已将全身心都投入到这一招中去。
这一剑,是他的道。
一剑证道。
“铮”的一声,龙吟立止。
一黑一huáng两条身影,同时落下地来。
落下地,不是跌下地。
楚留香在地上站得稳稳当当,连趔趄都没有一个。他的唇边,笑容更深了些。
薛衣人眼中的火已黯淡下去。他收剑。
他收剑的动作很快,手上似乎轻了许多。
他收回的是一柄断剑,断得只剩一个剑柄。说实话,这简直难以再称为一柄剑。
断掉的剑身,就夹在楚留香左手的食中二指之间。
灵犀一指!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楚留香居然也会!
薛衣人沉默着,掷剑柄于地,长长地喟叹一声。
楚留香也同时将断了的剑身抛下,背靠上一棵树,剧烈地喘息。
他握掌成拳,指fèng中渗着血。
要震断薛衣人的剑,不可能不付出代价。楚留香一招成功,气息却在胸中翻涌,几yù呕吐。
花满楼立刻走上前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握住楚留香的另一只手,将一股真气送了过去,帮助他调理着混乱的内息。
薛衣人看着地上的断剑和剑柄,突然仰头长笑,道:“好!好!好!”
楚留香勉力站直了身体,恭敬一揖,道:“多谢前辈容让。”
薛衣人望着他的脸色道:“你有没有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还好。”
薛衣人又看了看他的手,道:“你那一招……”
楚留香却看了一眼花满楼,道:“那是花满楼的绝技。我这七日以来,日日用功,也只学到了四五成。”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七日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薛衣人的目光跳了跳,道:“七日?七日之功,便可抵挡我一剑,那花公子当日为何不用这一招?”
花满楼笑道:“我功力不足,难敌前辈一剑。”
楚留香也接上来道:“我能接下前辈的剑,靠的也不是功力,而是时机。”
薛衣人若有所思道:“时机?”
楚留香道:“这门指法固然需要内力超群,才可发挥效用,但真正讲究的,正是出手的时机与方位。只因一招既出,必有弱点,以qiáng凌弱,才能事半而功倍。”
薛衣人凛然道:“我的剑法中,难道也有弱点?”
一提起跟剑有关的事,这位老者又专注起来了。
楚留香道:“原本也许是没有的,就算有,也不足以令我抓住机会。因此我们才jīng心设计了这一役。”
薛衣人道:“我们?”他看了看楚留香,又看了看花满楼,便露出恍然的神qíng。
花满楼会意地笑道:“楚留香曾说,我和前辈那一次jiāo手,是他占的大便宜。这七日间,除了苦练那‘灵犀一指’之外,我们便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敌得过前辈的一剑,面对前辈时,又该用什么样的对策。”
楚留香续道:“前辈的剑法并无花巧无用的招式,出剑便直取敌人,但前辈的头脑决不死板,在判断局势的时候,也要比寻常之人敏锐得多。”
薛衣人道:“我不是要听你夸我的。”
楚留香笑道:“是。这也是前辈的一个特点,并不因对方示弱而有所轻敌,反而会趁此时机,迎头痛击。我开场便退,前辈果然没有放过我。”
薛衣人道:“我只当你是引我出剑,以轻功与我周旋拖战。”
楚留香道:“前辈和花满楼jiāo手,已看出他的身法,而区区不才的名声,大抵也从这轻功上来。我们料到前辈一定会这么想的。”
薛衣人问道:“但是?”
楚留香道:“但是花满楼只引出前辈一剑,我们实在没有把握。而前辈既有了警惕,一剑无效,自然会再补上一剑。”
薛衣人道:“然而你还是退了。”
花满楼笑道:“那就是楚留香为前辈设下的第一个圈套。”
薛衣人怔了怔,道:“圈套?”
花满楼道:“既是对决,所谓先发制人,双方必然要出招争先。前辈出剑之快,当世无人能及,是以前辈自信定会抢到先手。然而就在严阵以待之时,对手却突然退却了,这时前辈是什么感受?”
52书库推荐浏览: 莫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