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既望,子时初刻,当会吾友于园中,望勿慡约为幸。”
一张像是月光那样散发着淡淡的蓝色的短笺,就摆在休园正厅的红酸枝八仙桌上,摆在郑元和郑老爷的面前。笺上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一笔行书苍劲而不失潇洒,挺拔而不失秀丽,似显示着寄书人那风趣不羁的xing格。
若有似无的香气轻盈地飘在空中,见多识广的郑老爷自然嗅得出,那是郁金香的香气。
“这、这是‘盗帅’楚留香的……”
郑老爷身边一个穿着石青色软缎劲装、身材魁梧结实的汉子向那短笺瞟了一眼,便惊讶地道。
另一个高挑瘦削、身穿苍紫长衫的老者点头道:“缪兄说的不错,这正是楚留香的盗函。”
那石青劲装的汉子、“奔雷神”缪鹏举神qíng更是奇异,看了看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的郑老爷,才大声道:“可是江湖上都传言,楚留香早已金盆洗手,不再行偷盗之事了!”
紫衫老者冷笑道:“盗函就放在眼前,缪兄要如何解释?”
缪鹏举顿了顿,才道:“这、这说不定是伪造的!”
郑元和不动声色地拈起那张淡蓝色的短笺,打量着那几行看上去彬彬有礼、却暗藏机锋的文字,静静道:“两个月来,杭州金府、苏州狮子园、宁波飞鹤斋先后失落了家传镇宅之宝,这三家的府上也都收到了一模一样的盗函,这信中的笔迹我却还见过。”
缪鹏举愣住了,那紫衫老者却目光灼灼地道:“东主可是指的‘飞鹤先生’古天瑞的那封盗函么?”
郑元和点头道:“古天瑞与我是儿女亲家,飞鹤斋那本苏轼的‘临王羲之讲堂帖’被盗当夜,我正正赶到,虽未见人,却看见了那张盗函。”
缪鹏举这才明白过来,喃喃道:“这么说,楚留香又开始作案了?隗……隗夫子,你看呢?”
那紫衫老者隗子安抚须笑道:“缪兄也这么认为了么?”
他语气中显然带着些嘲讽,缪鹏举却没有在意,仍是问道:“可楚留香又为何这么做?”
隗子安冷笑道:“重cao旧业而已!楚留香本就是个小偷,江湖中将他chuī得神乎其神,说是什么‘侠盗’,又是什么‘踏月无痕’,我却不信这个邪!倘若他真敢来找郑东主的麻烦,便让他尝尝我‘yīn阳焚天笔’的滋味!”
这老者隗子安在江湖中也有个外号,叫做“金乌笔”,一对判官笔使得的是出神入化,又自负文武全才,是以缪鹏举唤他作“隗夫子”。两人都是郑老爷重金请来的高手。
缪鹏举却认真道:“是‘踏月留香’、‘踏雪无痕’,踏月自然是无痕的,又何必说?”
隗子安瞪眼道:“你……你……”明知是自己一时失口说错,也无法更改,只得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郑元和将那短笺丢回八仙桌上,缓缓站起身来,郑重道:“那玉壶冰琴是在下祖父所留,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它落于贼盗之手。十六日之夜,便要有劳二位了!”
◇ ◆ ◇
三月十六,月圆夜。
月色清清如水,琴声泠泠如水。
子时将至,休园双月亭中却独坐一人,手挥五弦,指下流出的琴声,和月色混在一处。
休园主人郑元和。
他手中所抚,难道不正是那张神农玉壶冰琴?
楚留香既然寄函要盗此琴,他又为何主动将这琴搬了出来?
然而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惊慌和急躁。指下琴音浩浩汤汤,又和雅清淡,乃是一曲“神游六合”。
就连躲在暗处的隗子安和缪鹏举,都不禁听入了神。
亭名双月,只因亭心乃是一口井,此亭作八角盝顶式样,亭顶不封,夜空中的圆月倒映入井,相对盈盈成趣。
然而这亭顶露天之处不过尺许见方,断不能钻过一个人去。就算能,隗子安和缪鹏举都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这方圆五丈的院中,上上下下,哪里还有第四个人?
难道楚留香还没到?
一曲既罢,子时已过。
郑元和起身负手,走到亭畔仰望着月色,缓缓道:“听琴君子,兴尽当返矣。”
楚留香盗函中说“愿闻清乐雅奏”,他就真的弹一曲赠知音,还告诉楚留香“听完就可以走了”,也算刻薄。
隗子安和缪鹏举并不知道,这位扬州首富,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十五岁白手起家,在商场中刀光剑影、雷厉风行,挣得如今的家业,实在不逊于任何武林高手的见识胆略。
这短短的一句话,无异于对楚留香的正面挑衅!
那静得看不见一丝云、一点星子的朗朗夜空,突然传来一声清慡的长笑。
“郑君仙乐泠泠,令人神驰,不觉迷醉,缱绻忘归!”
隗子安、缪鹏举猛惊抬头,但空中并没有一个人影。
这声音来自何方?
楚留香是何时潜入院子的?
没有人知道。
然而亭中却突然飘飘扬扬,洒下缤纷的花雨。
“东主!”
隗子安一惊,跟缪鹏举二人一同跃入亭内,携了郑元和的手臂便走。
郑元和空有满腹心思,又怎么摆脱这两大高手的掌握!
三人退出亭中,立即停步回头,但见姹紫嫣红的花瓣漫天飞舞,而琴案上却已空空dàngdàng,再无一物。
那夜空中再次响起长笑声,声音清亮,宛若琴音,连周围树丛都随着发出簌簌声响,像是在为之唱和。
“既聆妙奏,又蒙厚赠,辞却不恭,只得腼颜受之。此qíng此德,容后相报!”
郑元和眉头剧烈地一跳,喝道:“人来,追!”
话音未落,隗子安和缪鹏举两条人影已飞越出去。跟着一队劲装急束的家丁就如凭空出现一般集合在园门前,郑元和看了看两人的去向,自己率队追出。
庭院深深,孤亭寂寂,一下子又恢复了之前的清冷。
楚留香躺在一株大树茂密的枝杈间,怀中抱着那张名贵无两的玉壶冰琴,自己淡淡笑道:“准备万全,应变神速,不愧是扬州大贾,商界奇才!今后若有机缘,真要好好结jiāo一下这位郑老爷。”
◇ ◆ ◇
明朗的月色下,一条身影如电疾驰。
缪鹏举盯紧了这身影的去向,一刻也不肯放松。
他外号“奔雷神”,本是以拳掌功力见长,但此刻追这身影,脚下步伐沉厚稳重,内功竟也不弱。
而那身影也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顷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追的一定不是楚留香。
这一点缪鹏举很快就意识到了。自从那窜出园去的黑影突然变成三个,而且分别跑向了不同的方向,他早已有所觉察。
这是楚留香的计策!
然而他现在追的,一定也是楚留香的同伙。就算追不到楚留香,能捉住一个同伙,自己也可以在郑老爷面前更威风一些。
至于隗夫子还是郑老爷谁会遇上真正的楚留香,缪鹏举就不去多想了。
前面的身影蓦地停住了脚步。
缪鹏举愣了愣,不知不觉地也停下了。
那身影似已转过身来,哈哈一笑,道:“你怕了?”
这是个慡朗直率的嗓音,但和园中那个清亮的声音显然并非同一人。
缪鹏举立刻又向前走了几步,道:“你若怕了,为何还不快逃?”
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巧妙,很有气势,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是跟对方学的。
就在缪鹏举暗暗有些泄气的时候,他也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一张生得很不错的脸。
那张脸上的眼睛很大、很明亮,鼻子也很端正,嘴巴稍嫌大一些,但比起某些男人偏偏生着一张樱桃小口来说,看上去更加舒服。那方方的下颌上布满了青色的胡茬,就好像那人并不打算蓄须,但胡子实在长得太快,早晨刚刚剃掉,晚上又长出来了。
而那人的身材也很健壮,手臂和双腿似乎都要比常人更长一些,而显得他并不粗笨,还有一种令女人怦然心动、却死也不肯承认的魅力。
缪鹏举看着这个称得上美男子、却肯定不是楚留香的人,不由有些发愣。
“你、你是谁?”
那个人又哈哈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谁。听说你有个外号叫‘奔雷神’,想必拳法不错,来来来我们切磋一下!”
说着也不等缪鹏举再答话,竟一拳直直打了过来!
缪鹏举的手刚举到半空,想挡下这一拳,心念一动,连忙后退,堪堪避开了这一击。
那人笑道:“你倒识相!再试试!”
他的出拳还是那么直白、浅显,像是一眼就能看透这一招的路数,但缪鹏举心里明白,只要自己挡上这一拳,不,只要自己的拳掌之风挨一挨边,对方的后着就会源源而出,让自己再无还手之力。
缪鹏举蓦地想起了一个名字,一个仿佛已从江湖上消失了很久的名字。
十年来,只要练拳掌功夫的人,都听说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也许不代表着拳法的巅峰,却代表着最纯粹的拳头的力量。
这个人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用过任何兵器。
他只喜欢拳头,只喜欢最直接的方式。
这人已挥出了第三拳。
缪鹏举脚步踉跄,退无可退。
他突然不想再退。
他要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接住对方的拳头。
于是他左手虚格,右拳已闪电般从左腕底下穿出,正正对上击来的一拳。
拳对拳。
缪鹏举“嘿”的一声,劲力排山倒海般发出,竟要在这一招之间就彻底击垮对方!
然而他所有的力量,都像撞上了一座更高的山,遇到了一片更深的海。
他以为对方会用繁复的变化、和先发制人的气势来给自己布下圈套,让自己陷入苦战,无法脱身。但他没有想到,对方和他选择了同样直接的方式。
他早该想到的。
一拳定胜负!
缪鹏举只觉得自己的拳头,甚至自己的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一股巨大的力量中。这股力量推着他,就像海làng漂起一片树叶。
他“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愣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毫发无伤。
那人却哈哈笑了一声,笑声就在他的头顶上方,似已走近前来,正俯视着他说道:“你这人还不错,有胆量接我一拳。老胡今天就jiāo了你这朋友!”
52书库推荐浏览: 莫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