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其中最近的也是半个世纪以前,而公爵小姐的父辈凭此沾沾自喜却并没打算做什么。可是老管家却忠心耿耿地追思,发自内心地怀念那些逝去的辉煌,试图模仿曾经的一切。
现在他大权在握了。贝纳要求所有的仆人恭敬地对待公爵小姐,自己则冷漠严厉、处处挑刺。他希望年幼可塑的小姐能养成优雅精致的生活风采,就像他从前寄托在公爵夫妇身上、却无法使他们去贯彻的愿望一样。他秉承着这个信念抚养伊妮德长大。
在这座腐朽华丽、沉醉于往昔旧梦的公爵府里,你会恍然觉得时光停留了一百年——那种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贵族生活,精致、优雅、迷人而可笑,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这里的一切,贝纳所迷恋、忠诚和执着的一切,对伊妮德而言都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把她教养成了一副中世纪的仕女画——贞静、温柔而美丽,举止高贵、谈吐优雅。贝纳·沃德为此沾沾自喜,但他从来不会将这份得意表露在公爵小姐的面前,反而是更加严厉地要求着她。
他不仅自己逼迫她,甚至要求她身边的所有人一同逼迫她。那种压抑近乎可怖的氛围沉沉地笼罩在公爵府里,数十年经久不散。身处其间的人要么被同化,成为这可怖压抑里的一份子,要么坚持着清醒,却无法反抗,只能处处压抑直至崩溃。
伊妮德就是在这样濒临崩溃的边缘度过了她前十七年的人生,而书本则是她唯一的慰藉。每当她无法拒绝现实——贝纳掌权的时候她实在太过年幼,无法反抗,稍大之后又害了病,染上了心疾,孱弱的身体甚至连活下去都是一种奢侈,她的双腿甚至无法支撑她离开这座笼罩着阴云的公爵府——伊妮德的心灵便会避居往书本中的世界。
那些优美的诗歌韵律,那些明达的人生哲理,使她饱受折磨的灵魂一日一日明净开阔,又一日一日愈发痛苦。
书本安慰她,使她看清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但书本给予她的心灵力量并不能化为实际,这便加深了她的痛苦。雨果说,一个独眼人和完全的瞎子比起来缺点是更加严重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缺什么。而这就是伊妮德生活的真实写照。
她日复一日挣扎在自己绝望的宿命里,看不到尽头。她愈发的美丽,也愈发的沉默和苍白。贝纳不停地询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的身体为何如此糟糕,但他不会关心她读书时面容上奇异的闪光——那是当智慧遭逢痛苦的灵魂时迸溅而出,预兆着最深沉的那种悲剧,就是看着自己如何死去。
人们在遭遇精神困境时往往求助于宗教,伊妮德的母亲便是如此。但年轻的公爵小姐却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心灵之路:她所渴盼的,是由内而外、最为纯粹的精神自由。
她希望摆脱公爵府腐朽的空气,去嗅闻花草的清香;她发自内心地不在乎金钱和荣誉,而甘愿要贫苦和健康红润的脸庞;她想要在人的脸上和眼睛里看见最为生动的灵魂,但围绕着她的都是一些傀儡……伊妮德并不轻视他们,她真诚同情他们的不幸,相信如果用心地读过书许多人的情况都会有所改善,但她的确品尝够了那些麻木渺小的灵魂。她只想要一份与自己的深沉博大相衬的奇美瑰丽——那在未来将会是何其的幸运,又将是何其不幸的一次相遇,遇见那个名为埃里克的男子。
然而在那之前,她先一次地在书本以外的地方看见了生命的光芒——那并非是从花木里得到的细小感动,而是别人同样的感动与领悟回馈,化为歌声与琴声在天地间飘荡。
伊妮德几乎立刻便被击中了,当她注视着那个红围巾女孩蹦蹦跳跳离去的时候,内心是何等的不舍与欣羡。
公爵小姐很喜欢音乐,这是上流社会都知道的事,但是她的心疾使她无法开口高歌,并且她的喉咙也有一些小问题。从她那对总是吐露温柔言语的嘴唇中,永远无法流淌出动人的歌声,而只能是破碎的旋律。
她沉默无言地坐在钢琴之前,任由贝纳挑剔地丈量她的坐姿,手指却灵巧地弹奏。那是整座公爵府唯一能感受到生机焕发的时刻,但所感的也唯有伊妮德一人罢了。
音乐在恰如其分的时候出现,引领她抒发内心。而口不能歌的病情则埋藏在心底,成为无法忘却的遗憾。
伊妮德无法喜爱自己的生活,但她又无法抗拒这种生活。她知道自己有一个未婚夫,是比她大了三四岁的艾格蒙特大公。尚且是少年人的对方活泼、英俊、轻佻,有着上流社会的通病,却依然有几分任性的可爱。但伊妮德清楚对方迟早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她见证过的无数个事例一样——她并不讨厌艾格蒙特,但她无法爱他,正如对方对她的好感也纯粹出于容貌和遥远的美感而已。
伊妮德并不至于因为自己厌恶这段婚姻关系而迁怒艾格蒙特,不是他也会有别人,但是当贝纳告诉她一年后就将举行婚礼的时候,伊妮德还是无可抑制地感到了慌乱。
这不仅仅是从一个牢笼走进另一个牢笼,而且意味着能够一眼看到尽头的生命——她永远无法摆脱这种生活。她会嫁给一个不爱和庸俗的人,生下孩子,然后日渐沉默,就像是母亲那样。
她现在能够理解母亲的痛苦,尽管她并不完全认同她。可是尽管伊妮德的智慧远超她的母亲,她同样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个人的力量在社会规则面前何等弱小,何况她的身体条件连离开都做不到。那时候,伊妮德是真切地动过死亡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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