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身涌动的鬼气太过杂乱,将那些残破的桌椅、树枝击得四处横飞。这一幕,想来这些日子经常发生。他那原本整齐雅致的后院如何会变成这幅残破模样,也是水落石出了。
贺玄指尖触到自己的扇柄,恍然惊觉自己的双手竟然也在抖个不停 。他深恨自己帮不上忙,这才了解当年师无渡重伤时,束手无策的师青玄,究竟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长夜将尽,又好似夜幕将息,鬼气终于消散,漫天沙尘也逐渐沉寂下来。只听得“啪”一声 ,师青玄的扇子脱了手,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地。
贺玄上前两步,道,“师青玄!”
只见那人紧闭双眼,冷汗涔涔。一张脸白得像纸,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他的牙关紧咬,似是不愿漏出呻吟,但那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有多么的痛苦。
贺玄不再犹豫,一股醇厚的法力立即被他渡了进去。
师青玄长嘶一声,他原本想挣开贺玄,但刚刚一战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力气。此刻“火娘子”发作,痛入骨髓,他根本无法抵抗贺玄的动作。
那柔软的法力在他体内流转,宛如一股冰凉的清泉,又似一口醇厚的温酒。贺玄低垂着眼,感受着自己的法力在他体内游走,抚慰他重创的血脉。
不知过了过久,师青玄方才睁开眼,颤抖地推开了贺玄,用的力道明明不大,却仿佛竭尽全力一般。
他想要坐起身,却在屈腿时打了个趔趄,“咚”的一声复又摔倒在地。他甩开贺玄伸来想要扶他的手,挣扎片刻,便自暴自弃地躺回了地上。
“你满意了?”他仰面朝天,哑声道。
贺玄道,“满意什么?”
“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你满意了?”
师青玄的眼睛通红,不知是因为那未解的毒,还是胸中泛起的层层郁愤。
他想将贺玄赶走,便是不愿让他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分开时说好互不相欠,他便想要叫贺玄看看,师青玄就算命不如他,用那一条烂命,也能够飞升成仙,也能够活得恣意痛快。
——可他没能够。非但如此,还在他面前将最狼狈难堪的一面暴露出来,甚至蒙他出手相救 ,不得不承他的情。
“对,我就是没用。我拿你的气运,贪你的神格,可我还是做不了神仙。”他不看贺玄,盯着头顶广阔的夜空,仿佛赌气一般说道,“把神位和气运给了这样一个废物,可是浪费?可有后悔?”
“为什么来找我?我哥叫你来的,是不是?”他转动目光,看到贺玄眉间一跳,心下了然,“哼……我就知道。若不是兄长,你怎么会再看我一眼。”
他扬起头,望着层层乌云后那一轮弯月,似乎在透过月亮,注视着天上的什么人。
“我告诉他……几百年,等了几百年。几百年的死别生离,几百年的剥肤之痛。我们终于……终于可以一起当神仙了。”他低声说 ,“他做水师,我做风师,我们可以同殿为神,共治风水……骨肉团聚,再不分别。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他想要的吗?”
“可他……却不高兴。”师青玄悲凉地笑道,目光落到贺玄脸上,“我看出来了。他不高兴。他只认同你。我就算是他的亲弟弟,就算他爱我,我爱他,我也无法和他并肩而立。我只能做一只阴沟里的鬼,只能在底下仰望高高在上的你们。我纵然掠来了你的神格,也替代不了你。我……做不了风师。”
他的眼角通红,分明是要落泪的模样,可眼中却一点眼泪也没有。贺玄看得心中五味杂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厌我入骨,甚至不惜将气运剥给我,也要和我算个两清,一刀两断。……当然,这也是我活该,没什么好抱怨的。”
“可是为了我哥,你竟然宁可掉头折返,冒死闯我的淘沙阵。命格说不要就不要,气运说给我就给我。为什么?你分明……你分明厌弃我,憎恶我,可为何还要这样施舍我,怜悯我?你想要我的感激吗?”他语无伦次道,“我不会……我不会感激你的!别想!别想……”
年少成名,春风得意,风师贺玄由人及仙几百载,从来都是凭高望远,游刃有余的。大到他宫观的玄袍神像,小到风师殿门前一株松柏,都仿佛不挠不折地透出一股浩然正气来。这样的人,就算是对师青玄一个恶鬼邪神,竟也能不计前嫌地释出善意。
可他罪大恶极,卑鄙无耻,就连这份善意,也不过被他筹谋利用了个底儿掉。初见时的惧怕、嫉恨和仰慕,在铜炉山十二年的烈焰焚身之下,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执念。他高高在上一生顺遂,又和自己敬慕而不得的兄长同朝为仙上百载,而自己只是一只阴沟里的鬼,注定和天神殊途。纵然用尽千般手段,也无法和他比肩。他配不站在他的兄长身旁,更加配不上贺玄给他的神位。
倾酒台下气度高贵、出手阔绰的贺掌柜,铜炉山前裹血力战、宛若修罗的风神官,和此时站在他面前、面色复杂的黑衣道人,三个影子逐渐重叠起来,变成脑海数百载挥之不去的身影。师青玄陡然觉得二人之间相隔了千山万水,从为人时的煞星和巨贾,化鬼后的“凶”和风师,到如今鬼蜮里的鬼王和散仙,他们分明根出同源,共修风道,分明是同样的名字,同样的生辰,怎么就生了截然不同的命格,成就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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