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声音和景象都慢慢模糊,只隐约听见师尊长叹一声,说:从此,他就是我真武弟子了。
画面暗下去,他独自一人在真武殿中,每日上香、读书、习武,时间久了,连悲欢喜乐都忘记了是什么模样。
师尊说,以汝之无心,窥万物有灵;大道如水,照化三千。
在人生的第二十个年头,他终于想要下山。
师尊说,真武弟子,皆可入世修行,唯独你。
他朝师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水至善,渡万物而化己。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儡儡兮,盖为命所系,不敢有一怒、一喜、一悲、一惊。心如死水,何以登大道?虽说出世,然不了心性,自心已迷,云何可出?愿此去红尘,以心寻道,以身证道,纵死无悔。
真武殿中的火烛滴着蜡泪,画面轻轻一跳,他站在求签台上,给自己摇一只签。
真武的习惯,弟子下山之前,都要给自己求一只签。
小小的木牌啪一声,轻轻落在桌上。他捡起一看,老旧的墨色,写着“遇水则止”四个字。
师尊说:你若下山,一年为期,若逾期不归……你与真武的缘分,就到头吧。
于是他慢慢往山下走,笑师兄骑着马从他身边经过,看到他下山,又惊又喜,说:“师尊可终于放你下山了。等到你回来的时候,再和你讨教武功。”
他看着师兄骑着马,在蜿蜒连绵的山路上掀起飞尘一片,说:好,待我回来,再和师兄请教。
尘土飞扬中,他看见唐笑之坐在雪白的一匹马上,冲着他笑,说:道长,我相信你呀。
道长,我相信你呀。
他逆着光,细碎的心思都散落在马蹄尽头的尘埃里。
“你信我,不后悔吗?”
唐笑之歪着头,笑嘻嘻说:“道长,我当然后悔呀。”
复而剑影一闪,在沽酒人的尸身边,他分明看见唐笑之眼中的震惊、无奈与一分不可置信。
沈南风的心忽然跳了一跳,又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悲又喜,又不是悲,也不是喜,所有的情感交织缠绕在一起,像刀尖刺入背心,雷霆一劈。
从心里裂开的疼把他惊醒了,他躺在床上,用力把嘴里的血咽下去。床前粉衣服的姑娘抽抽搭搭哭得正凶,见他醒了,泪水没收住,就抽噎着说:“道长,白姑娘也太狠了,只不过上次失手罢了,就叫你去拦唐家那么多人,如今伤得这么重,要怎么办才好。”
沈南风摸了摸她的脑袋,披上衣服坐起来,仔细瞧着她,咳了一声,问:“小七,你想不想回天香?”
那姑娘猛地摇头,张惶道:“道长,我不要走,你不要赶我走,我如今是青龙会的人,再也无法回去的。”
沈南风定定看着她,想起唐笑之对他说,道长,帮她一次,焉知不是推了她一把。
他扬了扬头,淡淡地说:“我若不亲自出手救你,你也不会跟我回来,也不会入了青龙会。”
他的心脏一阵收缩,耳边又是唐笑之的声音:道长,虽身在红尘,却不识人心啊。
是啊,他想,他当真是不懂。
小七的眼泪滚珠似的往下流,说,道长,我是自己要跟着回来的,道长,你不要动气啊,千万不要生气好不好,道长。
沈南风摇了摇头,半披着衣服往外走,小七跟着冲出去,却扶着门栏,绞紧了衣服。
“道长,你答应我的,道长,你说过的啊,你说你不知道什么是心,你说你会好好活的。”
沈南风面带微笑,半晌道:“可是……我现在,似乎知道了一点儿。”
黄昏下的柳梢带着半轮残月,沈南风卷一片地上的青叶,呜呜吹了几声。
树上倒挂下一个黑衣人,沉声问道:“沈南风,你好大的胆子,杀了老十三?你知不知道,老十三花了多大力气才安插进巴蜀?”
沈南风耐心听完了他的话,舔了舔嘴,觉得这草还是有些发涩,随手往水里一抛,浅浅道:“告诉白云轩姑娘,如若再派人盯着我,来一个,杀一个。”
他说杀人,脸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就像在说花多红,草多绿一样,清清淡淡的。
黑衣人背后没来由炸起一层汗,几个跳跃,就消失在了远处。
酉时三刻
巴蜀凌云壁
唐笑之骑着他那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马,翻来覆去看手里那枚小小的太极。
“小白小白,你说,咱们往哪里走?”
小白停住了脚,不安地叫了几声。
唐笑之抬头,看眼前几米开外的唐青枫,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色彩,“师兄,门主这么着急,就让你带我回去?”
唐青枫在春日还带点寒气的晚风里摇摇扇子,眨眨眼睛,说:“奶奶叫我抓你回去,老爹叫我睁只眼闭只眼,我也是很难做的呀。”
“那么师兄打算……怎么做?”
唐青枫想了想,“只想问你一句,往哪儿去,去了又如何?”
唐笑之顺了顺小白的毛,像在说什么风流轶事般,声音柔亮温和,带着些微倦意,“总想去问一问,总要有个缘由。不然,对不住我自个儿的心。”
他驾着马,在巴蜀的月色里疾驰而去,留一个清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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