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一面说,手上还没停,给一边一位七八岁的小丫头雕个娃娃。
唐家的人在雕工机壳上都有些精通,那丫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唐云的手看,连刚刚心里的几分胆怯都没了。
小丫头叫做巧烟儿,长得清秀干净,虽然衣服破旧又寒酸,但也明显看得出浆洗的痕迹。
河边的人惯常把大船、小船分别叫做大鱼小鱼散鱼,她跟着父母,见得多各形各色的人。一开始见了这船,只不过觉得比以往看到的更加大,可是再往前走,看到那油亮的船漆在月夜下耀眼的黑,船上人一个个的光华万丈,顿时对自己身上那件干干净净的衣服失去了所有的自信。
她一面瞅瞅自己的鞋尖,上面还带着泥,一面把袖子抓得更紧些。直到父母在人群中喊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地往前走。
她不敢抬起头,总觉得抬起头看到亮晶晶的东西会刺伤了眼睛,就连奋力吆喝售卖吃食的声音,也让她觉得有点儿些微的难堪。
本来就憋着脸快要哭了,一不巧低头撞上了一件衣服。软软的轻轻的从没见过的衣料,带着浅浅的熏香味道,眼泪顿时狂奔出来。
唐云看那位半天走不远的小丫头,本来就觉得奇怪,想走上去问问她有什么事儿,没想到刚走到眼前,就把人家给逗哭了。只好叹了口气,说,不要哭了,我给你做个娃娃吧。
刚开始做的一个,像极了小型的傀儡,木刻的眼角还带着杀气,就抹了脸孔重新做一个。没想到做到一半,唐笑之急吼吼赶过来,顺走了他的水袋,忍不住手一抖,把娃娃脸划花了。
唐笑之随便看了看,说,“你这样子,像在养闺女。”
唐云的笔刀顿了顿,说,“我要是有个闺女,必定不能让她和你呆得这么近。”
唐笑之喂喂了几声,哀叹道,我就是再不济,也不是个饿狼。
这边一个喝水坐着休息,一个漫不经心做娃娃,那边唐青容的扇子已经卷着风刮过来。
唐笑之跳起来抓住扇子丢回去,头也不回地往船上跑。
唐云看他飞快的背影,笑了一笑,刀下的人脸于是也笑了笑。
小白被拴在一棵树上,周围的孩子再野,也不敢随便逗看起来主人就很阔的马。唐笑之从窗里看平万里大江波光粼粼,岸上人声喧喧,不由叹了一句江上好啊。
江上好啊,唐青容表情飘忽神情不定,被扇子刮起的草叶像雪一样呼啦啦,看近岸的江水成堆,听临崖的水声如雷,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有个大婶儿悄悄揣了干净的布给她,又指了指她手臂上的伤口,说,“这么漂亮的姑娘,落下疤不好看。”
唐青容眼睫扑扇扑扇,眼底清光烂漫。她小心翼翼接过那块旧旧的、柔软的布,诚挚地说,多谢。
月下跳起一线空灵清越的笛声,拂水而过,像在讲述一个忧伤又古老的故事。
飞过万水千山,飞过沧海横流,终于落在了这片莽莽江湖。
笛声中携着寥郁的灰色水光,像疲乏的旅人走过漫漫黄沙道,走在子夜云层重重中,万种风华都褪去艳色,只留下了一抹旧白。
渔民们还在烧着火,灼目的火光下,人影都在晃动,他们没练过武,耳力也不过是普通人,什么也听不见。唐青容凝神一听,觉得这笛声中忧丝绵绵,一时沁入肺腑,不由叹了一气。
沈南风站在远远的高崖下,借着点点火光,人群清晰可辨,就点了点头。一只黑鹰寻着笛声,在头顶盘绕三圈,落到树梢上。
萧骁抱着双臂,正追着笛声,漫无目的地想平卧旷野,策马绿洲,笛声却是一变,激得他心神一荡。
“沈南风,我知你素有心疾,何必再奏此凄闷之曲。”
沈南风抬了抬眉头,转了转拂尘,道:“生民亦苦。”
那人把粗黑的两只眉毛一扬,笑道:“这时候来感慨众生皆苦,倒是无谓的虚伪。”
虚伪,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编织得密密麻麻。
唐笑之的梦里,也有一个淡淡的网,这张网铺满了整个江湖。
那个江湖没有策马长风的昂扬,只有软软的水,日头落下来,整个天地都白的,像是江南月夜里捣练的旧衣。
他常常在梦里跑得很远,在巴蜀的翠海,赤着双脚,与风同浴,与水同眠。于是江湖不是那个血淋淋的江湖,也不是那个充满了侠义的江湖。
长桥下有水,水边有虬硬的树,他站在云下,整个梦像清烟像软罗,半透明的。
忽然扎起了一道明亮的颜色,于是这个梦就慢慢地被染上了别的东西,轻轻的盖上来。
唐笑之从梦里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真是有些奇怪啊。
梦里的东西好像跑出来,还带着一点儿忧伤,一点儿清凄。
他愣了愣,后背冷汗刷刷直落。
唐青容正在火堆边看唐云刻一个娃娃,偶尔给了一点儿小小的力不从心的建议,譬如嘴太小了些,脸太大了些。
树边的小白打了个响鼻,凑上去吃孩子们喂给它的树叶。
船舱的门咔嚓被踢开,唐笑之人人还没跑出来,声音就已经飞了出来。
“跑!”
话音未落,火光炸亮了整个浅滩,从山顶落下的火石流星般,坠地就是一片焦黑。唐青容一个愣怔,眼中寒光一闪,稳了稳身形,掠身飞到船前,大喝一声:“统统起来!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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