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风摸摸他的毛,随意地说:你看,只要有饵就行,总能钓到鱼。那条狗听不懂他说的话,把一个包子都给吃尽了。
他一步一步踩着细碎的草往河边走,风沙有些大,但他固执地把眼睛睁开,把自己在风里坐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天上挂满星星,河流飘着月亮。
唐笑之已经做了一个梦起来了,本来他也不应该睡得着,可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再然后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沈南风睁着黑糯的一双眼睛认真看着他,他就笑着从背后摸过去抱着沈南风的腰,说,什么都别想好不好,我给你买包子吃啊。
再然后,手里的那具身子就开始抖,沈南风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那神情,看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不要闹啦,”在梦里,他笑嘻嘻地说,“你喜欢吃什么包子?不想吃包子,我给你买糖吃呀。”
于是他就醒了,醒来以后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道长是不会哭的,所以他做了一个很傻很傻的梦。
船行了几天,在一处人声鼎沸的巷口停下了。这儿因为恰好是水道交汇的地方,船格外的多,人也格外的多。
唐青容寻思着船上吃的不够了,见这儿没那么荒凉,小心翼翼派了几个武功高些的去买一些东西。
唐笑之终于得了空去溜溜他的马,他倒是不晕船,小白这几天被折腾得软趴趴。
夕阳下,纤夫从大大小小的货船上往下搬东西,古铜色的皮肤上冒着油亮的汗,低矮的铺子里,煮着面条的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卖包子的铺子前,随手抓了一个,在手里掂了掂。
攒动的人群里忽然炸开响雷似的,人潮水一边往一个地方涌,又潮水一般从那儿跑出来。
唐笑之往高处站了站,用手搭了个凉棚,仔细看看,神情一凛,牵着马急匆匆走了。
等到人散尽了,月亮也冒出来了,那具不知道漂了多久的尸体,肿胀得不成形,还冷冷地卧在河岸边。
官府太远,到这儿也要好久,唐笑之冷眼看着他们为了把人埋起来还是放在这儿等官老爷争执了很久。
船上静悄悄的,唐青容急匆匆跑来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睡下了。
“唐云不见了,他不会去岸上吧,这个局太明显,他不可能……”唐青容话未说完,一回头就看见岸上的树下,唐云慢慢地蹲下身子去。
她惊而失色,后退几步,犹豫再三,唐笑之的衣角划过一道清浅的风,在她耳边问:“师姐,你不明白吗?”
一旦心里有了负累,有了歉疚,还是这些以江湖侠义自诩的八荒弟子,他们从此坐立难安,为了求一个心里的安稳,也不能不出去。
漫漫夜色中,唐笑之举起唐青容的左手,哑声笑道:“师姐,我们该走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紧紧看着岸上的高杆,高杆上悬吊着的灯笼。
那明晃晃的、细瘦的木杆上,忽然飞来了一只清癯的鹤。
轻得像树叶,粘在杆上,孤零零地站着,黑色的袍子在风里卷成一面旗帜。
江湖再见。
于是他们又见面了。
唐笑之一眨不眨地看着岸上的情形,心里一片寂静,他很不想在这儿看见他。
可沈南风还是来了,像一只沾满黑泥的白鹤,落在人间,再也无处可飞。
一捧微凉的月光,唐笑之抬起头来,看天上圆月如昼,抖落万种风情,欲说还休。
水市边寂静得荒凉,矮蓬、洼路,没有路人的索桥。
又是这样……唐笑之眼角狂跳,手还未动,只听唐青容轻叱一声,身形就已错开。
唐笑之只静静站着,无声无息,看着自己拿着扇子的那只手,手心里却已经沁着一层薄汗。
他不是怕,但他也不敢。
“师姐,你敢赌吗。”他抬起眼,看了看白日喧嚣的岸边,忽然死寂一片,只留了一滩月亮,白色的,晃晃的,惨淡的。
他们的船也是晃动的,像坠在江中一片孤零的叶。
唐青容望望他的眼,又望望安安静静的河岸。她虽是个女子,却极少有犹豫不定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她和唐门的武器一样,足够硬、足够冷,也足够强。可此刻,她把唇角微微下垂,神情也终于不再从容。
唐家不用毒很久,可她依然察觉得到岸上浮动的诡异气息。想起前几日浅滩上的大火,她心中骤痛——一场焚灭,或可说全赖唐家牵连,如今剑光未远,而悲苦犹临于世。
她不敢进,却也不能退。尚未踏入江湖时,他们就已经背负着整个唐家的煌煌盛名,不敢稍有懈怠,恐有沾辱,如今他们长成了名声鹊起的少侠,背负着人命,更不敢轻妄。
唐笑之挑了挑眉,他这几日频繁地做梦,梦里衣衫褴褛的人们,佝偻着腰背,围绕着火圈,都在疯狂地喊一个人的名字,像要把他从天上拽入地狱。
而那个名字的主人,带着浅凉的月色,一身黑袍,衣角掀起叹息般的幅度,都伏藏在无边夜色里。
沈南风干净、苍白的手指轻轻拈着一支碧绿的笛,那只不起眼的笛子,上面还有岁月残留的刻纹,像三十多岁洗净铅华一张女子的脸,只剩一点儿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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