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忽然大笑,展眉道:“你过来,与我喝一杯酒,下一盘棋。”
唐笑之略略定定心神,往船舱里走。刚一进来,门就被关上,房间内一个外人也没有,只有黑白玉的两篓棋子。
唐云缓缓摆开棋局,唐笑之只能坐下来与他对弈,心里的疑惑愈发浓厚。
唐云一上手,就在右边飞了一子,又在左边飞了一子,敲了敲冰凉的棋子,不经意地问:这两面双攻,你可认得叫什么?
唐笑之抓了个旗子在手里揉捏把玩,挑了挑嘴角,“这三岁小儿都烂熟的双飞燕之势,我哪有不懂的道理?倒是师兄想说什么,我是很不明白。”
“燕燕尚且双飞,况乎人?”他感慨一声,看了看唐笑之。
唐笑之手一紧,手心的棋子脆响一声,被捏出几道缝隙来。他也不说话,抓着破绽,把左边的棋盘拿下。
唐云点头微笑,“鸿雁无心,翱翔天际,真是自由自在,唐家反而是困住你的囚笼了。”
唐笑之不言不语,见唐云在左角做了个金柜,意图拉他上钩。他笑笑,捏了个子放进去。
“师兄,我自知甘苦,甘心入彀,却不能不以唐家为先,不能不以大义为先。”他一面说,一面把子在棋盘一侧轻敲,砸得粉碎,“更何况他……不为瓦全的。”
这话几乎已是挑明了说,意在试探师兄,沈南风究竟是什么人了。唐云点了点头,把那枚子吃了,却见唐笑之收之东隅,已在右上角展开了局面,不由失笑,也不回答唐笑之的话,“宁失一子,莫失一先,这倒是妙了。”
“与其恋子求生,不如弃子以取胜。”唐笑之闲闲接了过去,眼中寒芒一闪。
唐云终于点了点头,又想说些什么,却被唐笑之的举动打断了。
“彼众我寡,先谋其生,彼寡我众,必张其势。”唐笑之恭恭敬敬站起来,抱着双手,朝他行了个礼。
唐云也慢慢站起,顿了一顿,才笑着回了一礼,“虚则易攻,实则难破,临时变通,宜勿执。”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
宜勿执、宜勿执……可他心中执念,怕是万难消解。
可唐云师兄,字字劝诫,非为私情。而是那藏在棋中,方才就逼不得不做出决定的——弃子取胜。
是弃子,更是忖度局势,不得已而为之。
唐笑之心中大浪翻涌,一时不知说什么,许久才道:“师兄,多谢。”他这话说得虽轻,却极为郑重。
唐云目光一闪,“燕雀尚且有情,何况人,只是日后,不要后悔。”他大步往门外走,手按在门闩上,忽听背后唐笑之沉声道:“师兄,一路保重。”
他放声一笑,洒然道:“任九泉深寒,我自倾杯。日后祭我,携巴蜀酒来。”
天蓝得很,甚至有点儿软,像在清清小溪里浆洗的蓝布,柔柔的。
唐笑之站在船舱边,衣襟轻微摩擦发出些微的响声,他坐在地上,脑海里一片苍黑的、带着银白的鹤的衣角,泛起了不息的波澜。
这样的阳光,其实很适合做些别的事。或者策马大漠,或者笛吹江南,或者月夜抚琴,或者清溪泛舟,带着那片浓黑的衣角一起。没有那些江湖纷争,没有生死无由。
想了这么多,其实不过只是转瞬的时间,唐云还没有走到甲板,时间似乎过得很慢。
如果时间真能一直过得这么慢,倒也很好很好。
如果时间再快一点儿……沈南风站在屋外,眼中一片平静。
老人固执地给了他一个煮鸡蛋,尽管这院子里的鸡看起来瘦得厉害,几天也下不了一个蛋的样子。一边给他擦了擦,还一边碎碎叨叨,“这么早就走,要不要再去找大夫看看。和我的儿子差不多大,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沈南风怔了怔,也不知说什么,左思右想,摸了摸荷包,那老人一边笑一边推了推他,碎碎叨叨地把他送走了。
一轮红日下,千山万水,天大地大,再也没有他半刻宁静的日子了。
他想了想,朝镇子礼了一礼,半个身子都倾下来,“待此间事了,在下必定,奉还一命。”
其实在他很小的时候,师尊就说过,命是不能用来做交易的。有时候江湖上的人说,一命还一命,师尊还有些愤怒和不屑。
他想,他到底是对不住师尊的教导的,因为这个时候,他半点儿别的法子也想不出来。可是师尊一定也没有想到他,才下山半个多月,就已经落到了这种地步。
他转啊转啊,因为镇子不大,也没什么人气,所以也没什么好逛的。走了半天,只看见一个包子铺,还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睁着桂圆一样黑亮亮的眼睛往热气上面瞅。沈南风蹲下身子,淡淡地问他:你想吃什么?
那孩子有点懵,后退几步,吞吞吐吐地说:包……包子。
于是沈南风很小心地给他买了一个包子,看他拿了就跑,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被烫得要跳起来。
他又买了一个肉包子,滚烫的温度,手心都被烫得红红的,就很小心托着,走到镇子前面,一片片撕下来给老人家的狗。
那条狗本来就在摇的尾巴摇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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