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南风第一次见到唐笑之的箭,却不是第一次见到那片光。
他第一次见到那片光的时候,那片光是从一把扇子上折出来的。
浅紫色淡淡的光,像即将落幕的残阳、像冰凉柔软又华贵的锦缎,水一般流动。
那时候,沈南风的眼睛里,也只有那一道华贵的、闪闪的锋芒。
轻盈像闺中的香梦。
那一道穿破黑夜的箭光,孤零零消失在大地上,沈南风轻轻从空中跳下,左手的长剑还抵着唐云的脖子。
他漫不经心地,侧头看了看那支箭。
唐笑之挽了挽手中的长弓,锦衣随风而动,带着刺骨寒意的箭影似乎还残留在他的手上,透过厚实的手甲,沁得手心一片冰凉。
远处灯火尽灭,敌人在黑暗里围成铁桶,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那个随着一条箭光、一片云朵,从空中坠落的鹤。
萧骁一把抓过了那根箭,上面还带着一点儿,沈南风手臂的血迹。
甫一入手,他暗自惊疑一声、胆寒一阵,继而惊觉后怕,后背泠泠冷汗,湿透重衣。
玄铁精炼的箭身,来自于江南神铸谷深藏不出的模具,冷硬苍黑的箭羽,来自于九天之上的雕翎。箭身规整圆润的凹槽、箭头精细的螺纹、箭身巧藏的机壳。扎入肉中,就要打旋出一个深洞;擦身而过,就要削下一片皮肉。箭杆上寒气森森的血槽,还藏着湿润的、浅甜的血。
即便未亲眼见到——他已经能够想象得出,这样的东西落入燕云——刺到身上就是一个血洞,由于血槽和箭头的设计,根本无法短时间止住的血;带着螺纹的凹槽,一旦见了血,打着旋儿往身体里钻,箭杆上的机壳,在触碰到身体的一瞬间,张开细小恶毒的獠牙
他越看越惊,汗如浆出,拿着箭的手也微微发抖。
这不单单是要运送往燕云的箭——这是集江南十二洲、铸神谷、蜀中唐门、甚至于背后整个四盟八荒,倾尽无法估量的财力和人力,打造出的一批——国之利器。
沈南风终于明白,为什么青龙会对这一船的东西看得如此重要。
那不是仅仅是杀人的东西,那是一批,足可声震燕云十六州的箭
血顺着他的手指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他黑色的靴边,湿了一片小小的土。
那支箭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撕下了一大片血肉,他隐隐感觉,那冰冷的箭身贴着自己的白色的臂骨,发出了一声愉悦的欢唱。
唐笑之傲立在船上,忽然想起当初夜晚见到沈南风的情景,那时候,竹林青翠,月华如水,他迎春风而立,而今此时此景,人物依旧,旧情全无。
其实他与他之间,本无旧情,只有牵挂。
夜风吹过大江,树叶沙沙作响,高杆上悬挂着的、黄色的灯笼,寂寞得就像,那位黑袍道士在黄河岸边吹奏的笛曲。
彼时沈南风说,我送你一曲,此后江湖,各自珍重。那一曲清萧的曲子,揉碎了小阁楼里香风暖铺上肢体交缠的幻梦。可就像火曾经灼烧过,哪怕熄灭了,从此刻在心底,无法遗忘,不敢轻弃。
他们两个的影子投在地上,中间隔着一道长河,一片月光。
船上一片哗然,唐青容的手紧紧攥住,却也无法可想。
“师姐,”唐笑之的声音轻轻的,像划过玉碗的冰屑,清贵雅逸,又倏忽消失,“什么样的人,能躲得过这一箭,还能同时拦下师兄?”
太快了……唐笑之把脸微微扬起,年轻的、象牙色的额角,砰然与月色交击出声响来。他分明记得,前几日那位清萧的道士如何重伤倒地,如何旧伤未愈,如何脸色苍白如雪。他在天香谷呆过的半个月,粗略翻过大小医书,在江湖行走的那些年,也曾无聊时研究过点儿细末医术。
以他并不精深的医道上的眼光来看,短短几日功夫,想要恢复成这样看似毫发无伤的光景,几乎是毫无可能。
他衣衫鼓舞,黑发飞扬,脸上似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眼中却是无奈已极,乃至悲凉。不由苦笑一声,却看唐云动了动手。
在船上下棋的时候,唐云也这么动了动手。
那意思分明是:宁失一子,莫失一先。
好……好,唐笑之一把拽过唐青容,一字一顿道:与其恋子求生,不如弃子以取胜。
唐青容听他这话,不由怒极,反手甩了一个耳光上去,“你什么时候心变得这么硬,什么时候连人命都可以不在乎。”
唐笑之眼中闪过一丝凄伤苦怒,眉头微蹙,犹强自笑道:“师姐,有别的法子吗。”
岸上的沈南风摇了摇头,把剑舞了个小小的剑花。
“唐家若走了,追踪鹰已死,不会再有别的法子能追得上。”
萧骁古怪地打量了一番沈南风,冷笑道:“中原人的心肠狠起来的时候,连草原上的狼都比不过。”
沈南风微微侧头,对唐云道:阁下不该来的。
唐云把头点了点,“我若是没有心,自然不会来,可我是个人。”
“侠义、仁义和道德,却害死了你,不后悔么?”
唐云摊了摊手,“你从没有过侠义、仁义和道德,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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