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风看他戴着手甲的双手,抿了抿嘴,也不顾萧骁说些什么,只垂着眼睛发愣。
等到萧骁说了不知道第几句话以后,沈南风忽然扬起手把剑捅入唐云的胸膛,既快又准。
萧骁一惊,唐云已经没了气息。
大江上,船划开一道白色的浪。唐笑之紧紧捂住唐青容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逝者如悲,生死相隔。
萧骁怒道:你怎么杀了他?东西还没有到手。
沈南风回过头来,眼神安安静静,却让人没来由一冷,“骨头这么硬的人,能问出什么来?只怕我们还没有动手,他就死了。你带我来,不过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杀了他,好判断青龙会的态度。”
萧骁一时语塞,故作镇定道:不是青龙会,是你们汉人的态度。看你们中原人,自相残杀的样子,倒也是好戏。他阴寒的眼睛看着越来越远的船,嘶声一笑,“这批东西,真是意料之外,看来我们的合作,还需要继续下去。”说到这儿,他忍不住长笑一声,“沈南风,你的性命,还能多留一段日子。”挥了挥手,把自己的人带走,留下满地烟尘。
沈南风在草地里站了一会儿,往黑森森的树丛中走。果然看见一个小丫头,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娃娃,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看。
看见沈南风过来了,跌跌撞撞就要往回跑,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娃娃也掉了。
沈南风蹲下身子,把那只木头娃娃捡起来放回她手里,巧烟儿瞪着眼睛,张嘴就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这一下咬得深,血珠儿不停往外冒。
沈南风拍了拍她,说:等到长大了,来找我报仇吧。在那之前,先变得足够强。
他看着那位小小的姑娘,嚎哭着跑远,略有沉思般,疲沓地走了几步。
他的衣服是旧的,旧白的内衫,旧黑的外袍,像是被江南无数道烟雨洗过的白墙黑瓦,而那些所有的“旧”里,他浑身的骨头都锵然傲立,锁着一弯清忧。
今晚的水市实在是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冰凉的月光。
道法三千,唯吾所求
一枚小小的太极。
有些旧的一枚,比铜钱稍稍大一些的太极。被摩挲了太久,原本光滑反光的镜面都有些细碎的刻纹。
不知道暗含了多少月夜细腻心思的,大大小小的,被风吹出来的细纹,像离人叹息时候眉头的一线忧愁。
唐笑之捏着那枚太极,冰凉的触感叫他忍不住哆嗦一下。
他能想象得出,这是挂在一顶细冠上的,随着线穗摇摆的太极。在那些细小圆润的珠串线穗的缝隙里,应该还有一双眼睛——看起来温和干净的,永远也不会有喜怒哀悲的一双眼睛。
心府内的火与伤,穿过奇经八脉,狂潮怒浪一般冲到手心。
他欲仰天长啸一声,又生生忍住,握紧的双手里,铁甲摩擦出令人骨酸的声音。
唐青容站在他身后,静默良久,忽听他沉声道:“师姐,我去把师兄带回来。”
唐青容心中一抖,本就惨白的脸色因着怒火或者哀伤灼红了一片,她抚了抚心堂,似乎受不住那沉凉悲痛,声音也越发地沉,“你疯了吗,唐家不能再死一个人。”她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显地扭曲了一下。
唐笑之背对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跳脱一些,“师姐,师兄……总不能留在那种地方。你放心,我会把师兄好好带回来的。”
唐青容抬眼看了看他,只看见了两块削挺如刀锋的肩,随着月光的漂游,紫色的衣面上闪烁着一抹淡淡的光晕。
她心中一恸,这个唐家从不被人看好的弟子,终于背负起了沉甸甸的一切。
那年她见到唐笑之的时候,万顷竹海碧波中,他一双眼睛如寒星流灿,熠熠生辉。之后那么多年,他喝酒、贪色、逐马寻花,从没有回头看过唐家。
那时候他的肩头上只有翩翩春风,只有熏熏香花,她也未曾想过,这样轻薄的肩头,会在这种时候,忽然主动地、果决地、沉痛地,背起了一切。
那双干净修长的手,即便终日被坚硬的手甲笼罩着,也只拿得起酒杯,只摘得下春花,但如今滔滔大江上,他终于拿起了捍卫整个唐家的武器。
唐笑之转过身来,江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散乱在黑夜里,可那双眼睛晶亮如雪,哪怕黑夜都遮不掉半分光亮。
他歪了歪头,指了指自己,随意道:“师姐,我会站在唐家前面的,放心。”转头看了看河岸,又道:“其实师姐,我很喜欢他,所以能杀了他的,是不是只有我。”唐青容看他脸上笑意如叹,心头顿时酸楚难忍,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是唐家的大师姐,她不能退,也不能躲,她的肩头是未来的整个唐家,就像一场逃脱不开又盛大辉煌的宿命。
当年那个年年关禁闭浪子,现在站在她的面前,眼里满是隐藏的温柔与包容,说我会把唐家保护在身后的。用那并不宽厚的肩膀,毅然扛起了属于唐家的重担。他用清贵华丽的声音,叹息般说,师姐,我喜欢他呀。可我是不是只能杀了他,他是不是只能杀了我。
江湖最是折人老,不过短短半月余,他就忽然从一个任性放荡的登徒子,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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