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容慢慢慢慢地蹲下身子,任凭风把长发撕扯成说不清的情绪,眼前一抹紫色的、柔滑如水的衣角倏然高飞,消失在广阔江面上。
黑夜寂寂,萧骁遣散了随从,独自一人策马河岸。这河太长也太宽,忍不住让他想到大辽的冬天,他们围着山,转了一圈又一圈。
可这条河,看起来就永远没有头一样,可以任意驰骋,总有一天,这儿的草、树、马,乃至人,都是——他想到这儿,脑海里模模糊糊响过了一声尖叫。
总有什么东西,似乎被他遗漏了。
他睁大眼睛,猛地扬鞭回驰,脑门上的汗一颗一颗往下落。
河岸上嘭地亮起一道雪白的烟箭。
子时,黄河夜。
他和唐笑之都在往一个方向跑,他们要找的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正穿着一件旧旧的、不知被浆洗了多少次的道袍,盘腿坐在月夜下。
自古以来,黄河道就是一条养人也吃人的水,巴蜀、秦川、燕云,从青山绿水到满目黄沙,从万物生灵到遍地疮痍,对于水来说,不过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伸出手去——那只手竟然极瘦,上面依然滴着零落的血,唐笑之的箭撕裂他小半个手臂,一时半刻无法愈合半分——往地上的尸身上探去。
其实唐云不可能带任何东西出来,更不可能说一个字,他的确杀得太快了,快到,连威胁都没有说出口。
沈南风的手卡在半空,看鲜红的血顺着指尖,一颗一颗,落在唐云脖颈上,再看那块皮肤上,慢慢爬上一道道红色的丝线,然后这些丝线汇集成色块,色块再变成一张图。
他摇了摇头,一把扯下唐云的上衣,看他后背上,早已爬满了一张——燕云防布图。
只是靠近心胸那块的血洞,那一块万里沙总舵被撕裂断开。
沈南风抿了抿嘴,晃了一晃,站起身来,猛地抽出后背短剑。
不能不说妙,用药液刻在后背的地图,唐云永远看不到,看不到就不可能知道,即便想说,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半个字。
如果被押送到青龙会严刑拷打,只怕在血浸上去之前,就已经破碎不堪了。
只是,青龙会的探子,有时候比人想象得更多一些。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是一个大大的圆,像人的眼睛一样,冰凉冰凉地看着整个人间。
人间……好看吗,沈南风自嘲般问了一声,后悔吗。
费尽了心力下山以后,看到背叛、放弃、谎言与虚妄,手上鲜血淋漓,背上人命累累,而早已认定的路,哪怕背负了一切走下去,也不知道究竟能走到多远。
这广阔的人间,那深不可测的人心,好看吗?
他终于明白了一云子师叔为何再也无法踏出真武一步,那不是因为怯懦,而是那广大的山河里,恐怕再也没有能够让他觉得干净的东西。
就连师叔自己,恐怕也觉得他一云子充满了背弃、欺骗与谎言,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也是一个再也无法干净的道人。
寒光阴森的剑尖温柔地抵着那一寸逐渐冰凉的皮肤,像红袖添香,不料打翻了一盒胭脂。
剑尖在人的身体上写诗。
风把树叶从一吹到十、二十、三十……
诸野皆寂,只有衣袖拂动的时候还有点儿声响。月光隔着粗大的树杆,被滤成有点儿苍白的颜色。
江水似乎也寂静了片刻。
树上的叶子刷刷直落,抖落了满地的伤心,汹涌的江水狂奔突涌,冲撞着石崖。黑色的宽大的道袍云烟似的笼罩在沈南风身上,他的手早已变得通红,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那红色鲜血的尽头,是一张浅色的、上面布满了红色的线和色块的图,那图似乎带点儿柔韧的弹性,在风里一抖、一抖。
一点微茫,破风而入。
带着浅紫色的微茫,含着点伤心,含着点愤怒,含着点震惊。
冷冷的暗器的光,与冷冷的剑锋的光,又一次碰到了一起。
英俊的锦衣青年从远处直掠而过,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厚重冷然之气。
沈南风微微一怔,铁扇已轰然而至。
他心头轰鸣一声,手头一松,几乎握不住手中短剑。
唐笑之的脸上终于没有了笑。
他的脸上淌过一丝惨痛,眼前鲜红一片,黑压压覆盖上来,心中块垒郁结。他其实想笑,但是还未开口,心口竟似有血。
春风在耳边温柔唱歌,当初小阁楼上,香风里纠缠,沈南风的话,犹在耳畔。
他说,唐笑之,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你教我吧。
唐笑之想,我教你……我如何教你,那时候,我只怕你知道什么是心伤,恨不得此后年年岁岁,你都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可如今,那一身黑衣的道士,站在冷风长夜里,看起来安静又平和,身上却血债累累。
他似问、似叹,“沈南风,你果真是……没有心的吗?”
沈南风的脸上泛着诡异的红,漂浮在苍白的一张脸上,轻声道:“你若是我,有别的法子吗?”
几番思量,几番回首,两人相对无言。
唐笑之连连摇头,怒气显然已充盈胸膛,下一刻就要把他灼烧成烟灰,“垂髫稚子,黄发老人,他们谁该死?你们真是好算计,真是……令在下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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