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约明白,沈南风当初为什么要谢他,要谢他从此不再信任。
这毫无来由毫不犹豫的深信,实在太沉太沉。
从小到大,门主教他最多的就是关于情感的东西。
似乎这是造成他花眠柳宿、日日笙歌的原因之一。
他听得太多了,渐渐也就想忘记了。可在这条船上,在这条河边,他忍不住开始想小时候拉着他的手,走过唐家长长石头路的门主,想到老太太一双眼睛背后隐藏的温柔,想到师姐说,有些东西,一个人背负就已经足够。
他和唐青容的关系一向大概说不上好,唐青容似乎也并没有喜欢过他,他从小到大,做的几乎全是败坏唐家清誉的事。
但是在这条船上,他恍恍明白,他和唐家所有人之间都用一条细细的叫做血缘——不,叫做唐家的东西联系着。这条线,哪怕他一直努力忽视,也不曾消散过。
日后,他们或许会散落在江湖各个角落,或许会变成一抔黄土,但是那根线在风里雨里,永不消失。
就像他和沈南风之间——他捂住胸口,身子慢慢弓起,把整个身体的力量都支撑在窗上。
“我早已无路可回头。”那天夜里,沈南风站在河边,脸色安然,像是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宿命。
不行啊……不行啊。唐笑之抓住自己的头发,锋利的手甲把头发割得零碎散乱。
唐青容不想让自己变成第二个唐青容,可他也不想沈南风从此背负着无数的人命和责任。
为什么啊,有声音在心里悠悠问,为什么啊。
因为……唐笑之闭上眼睛,说,我喜欢他啊。
你看,从一开始,从我遇见他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错了。
但是他没法回头,没法修正这一场离谱的错。
风微微在天空聚集,盘旋折绕。
九天之上,霞光缭绕,碧水之畔,雪浪轻送。
沈南风站在岸边,正自神游。因近河浪,风声颇急,远处天色微暗,残云舒卷。即便离得远了,也能感到那水道中寒风沁骨,江水深绵,万里水域烟缠雾绕,看不见的地方阴气森森。无数暗流礁石深藏其中,水势之猛,地形之诡,让人望之生畏。
雷老头佝偻着背,手里端着一条鱼竿,头上戴着破旧的斗笠,被风吹得歪倒一边。
他两眼空空地看了沈南风一眼,“你怎么想?”
岸边风急水猛,寻常人的声音一吹也就散了,可他们二人,声音飘飘忽忽,却稳稳传了过去。
沈南风微微侧头,手中拂尘被风吹成一道细渺白烟,他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有意与老人拉开些距离,“眼下局势险恶,两方追击,他们只能走进死局。”
那老人空洞的双眼里似乎有亮光一闪而过,只听冷哼一声,他把双腿盘起,慢悠悠道:“蜀中唐门,素来桀骜,目高于顶,无法无天。且不说巴中百年巨富,武林盛名世家,单背后的水龙吟,就绝不能小觑。我看你,还是小心为上。”
沈南风点头示意,从容道:“谢先生赐教,雷家前车之鉴,我岂敢再复?”
老雷头脸色霎时青紫,胸膛起伏难平,豆大汗珠滚滚而落,顿时剧烈咳嗽起来。他一面强忍怒气,一面把哆嗦的手往宽大的袖子中一藏,嘎声道:“沈南风,此行凶险,生死不知,与其关心早已不存的雷家,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他话中威胁清晰可辨,沈南风面无表情,淡淡道:“公子有令,在下不能上船。我若死在阁下身边,倒也有趣。”
雷老头木然站起,摇摇摆摆往北面走,一边走,一边把鱼竿作拐,颤抖地敲击着地面。走了数步,粗声道:“小道士不知天高地厚,不能上船?你知道公子什么意思。”
沈南风看他渐渐走远,心里倒也佩服他的耐力。雷家自从雷震天被唐家囚禁击杀,从而一蹶不振,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更让人胆寒的是,雷家的弟子七零八落,在江湖上从此销声匿迹,更不用说功法秘籍。妇女家眷,则被朝廷贬为堕民,一个声名清贵、家底雄厚的江南门派,从此无影无踪,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而公子的麾下,从来就不会少这种人,或是背负血海深仇,或是于仇家手下艰难逃出,或是被朝廷追捕,不论哪一种,总能在青龙会活得像一个人。
上有朝廷禁令,不得习武读书,下有唐家血仇无法得报,在沈南风刻意相激之下,居然还能保持几分冷静,那么,他能在青龙会活下来,而且活得还不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公子让老雷头看着他,虽说不上高明,但是对付他们这种有些小心思的手下,倒也绰绰有余——燕云防布图四分五裂,他只拿了一块回去,即便凭借记忆画下来,只怕公子也存了三分疑心。
那大大小小的土垛堡垒防线,稍有不慎,就会错得离谱。想起在暗室里,他提笔作画的时候,公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沈道长的手,一向很稳。
那时室内灯火通明,寂静可怖,他背后刷然冷汗涔涔,猛地起身行礼,正要解释,就见公子羽白如好玉的一根手指,慢慢伸出,愈来愈近,直到点上自己额头。
冰凉,森寒,甚至刺骨。
手势缓如拂风,轻如拈花,像端持一块温润饱满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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