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风眼里深沉如海,只轻轻点头,“虽在意料之外,却在计划之内。”
苏红袖长袖翻飞,气度清雅超然,“你当真……动心了?”
他却不意等到答案,留下一个白色背影,如风吹芦花,轻飘无寄,翩然翻飞,往船上追去了。
留下一地的寂寞和沉静。
寂然中,沈南风双唇微动,声音淹没在肃肃黑夜里,“我不能。”
这盘棋上,他从不是执子人,而唐笑之,本不在局里。
他行走在黑暗里,要为大局计,要为了所信奉的东西流尽最后一丝生命;而唐笑之,那个闲散富贵的浪荡子,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流连嬉戏,最后醉死在虚无的温柔乡里。
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也无法伸出手,把唐笑之从人间拉入无边黑暗。
江边风吹枯叶堕,浓雾不堪消,真是惨惨淡淡好个愁节。
有人踏着一地破碎零落的心思慢悠悠走出来,脸上惯常的笑容戏谑又多情。
唐笑之鞠了鞠扇子,遍地枯叶荒草在他的脚下被走成了玉砌楼宇,就连凄凄凉风,也有了卓然意蕴。
他歪了歪头,轻轻敲击着扇子,似乎有些懊恼,“来晚了来晚了,没听见道长的回答啊。”
沈南风背对着他,藏在袖底的手缩了缩,“老雷头放你回来?”虽是个明显的问句,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惊疑。
唐笑之凝望着那一拢瘦削的肩,肩上两块兀立的骨头,再从肩上落到那一肩湿漉漉黑得化不开的长发上,年轻的眼睛失神了片刻,拉长的声音像是在刻意回忆,“我和他说了些江南的风物……”铁扇在手中有节奏地敲击,清澈而有蛊惑力的音调缓缓拉开记忆的阀门。
“江南的石桥,落了一层雪……”雪上有雀印,等月上柳梢,华灯初放,整个雷家的屋檐下,挂着长串的灯笼,地上的光辉分不清是烛火还是月亮。人们从雪上碎步走过,走过清凉月色,跨过石桥,看碧波上亮起无数的河灯,遥遥荡荡,光耀数十里,妖异潋滟。
然后那些小小的华灯炸开团团焰火,飞上高空,把整个夜空演绎得灿烂又辉煌,那才是雷家的海上莲生——尽管后来在说书人与江湖传闻里被夸张成极具破坏力的杀人武器,可它从一开始,就仅仅只是河灯而已。
唐笑之的声音戛然而止,沈南风双眼里的震惊慢慢扩大,终于难以掩饰在平静的背后。
“你姓唐。”沈南风目光转瞬清明,带着点儿试探性地,直视唐笑之。
唐家的公子用折扇轻轻掩了掩唇,走到他身侧,忽地拉过道士藏在袖底的右手。
那只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手上,紧紧攥着一枚金色发簪,血珠顺着簪身一滴滴滚落下来,火红地沾在袖边,带着点儿赴汤蹈火万死无悔的颜色。
唐笑之的脑袋突突地疼,那些血滚落在地,却烧在他的心里。
可他只能漫叹一声,看那只挣扎了一下后就乖乖张开的手,躺在自己黑色的手甲间,像染了血飞不动的鸟。
唐笑之抓着那只手,忽然想到巴蜀无边烟雨里,这位年轻的道士,像折了翅膀的鹤,落入江河。
他以为他就那么失去了他。
唐笑之的眼睛骤然收缩,手猛地握紧,坚硬的铁甲在沈南风的手腕上刻下深红的痕迹。
那只安安静静睡在铁甲里的手惊了惊,又安静地躺下去。沈南风僵直了背,眼睁睁看着他低下头,咬住了自己的手指。牙齿在指腹上轻拢慢捻,末了在手心上一舔。
风忽然就乱了。
他的肩在那温柔紧密的舐咬中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唐笑之带着点儿夸张的忧伤,凑近了真武湿淋淋的长发,附耳道:“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可是道长,你的答案,叫我等得太久了。”
刀光剑影的相会里、真真假假的心机中,你到底有没有一分心动?
沈南风腰被紧紧环住,慢慢抬头,眼睛里只剩下一片复杂的怅然,到嘴边的话又兜回心底,最终从牙齿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我、不、会。”
那些字是硬的,能够打痛人,掉落在心湖里,泛起一片片巨大的涟漪。
你若无情我便休。
可是你果真无情,当真无心?
唐笑之奇经八脉都痛缩一团,突地扼住沈南风脖颈,看那苍白双颊上泛起两朵冷异嫣红,如刀锋染血,幽寒凄利可伤人。
冰凉的手甲贴着柔软修长的脖颈,尖利的金属烫得像一团火,让人忍不住战栗,仿佛下一刻那些尖而硬的东西就能直接刺破肌肤,挑开喉咙。
沈南风睫毛颤了缠,打碎了满目怅然,最终只剩了一片空而空的无定。
那双眼睛又变成了从前的模样,仿如不可捉摸的深渊,又什么都没有。
唐笑之紫色的衣袖拂起一阵冰凉寒风。他的口气淡而又淡,笑容冷而又冷,如刀光流转,浮画在薄怒的脸上,“道长,”他凑近了头,压低的声线如久酿的酒,醇和又危险,“你是不会,还是不敢?”
沈南风一眨不眨盯着他看,垂着双手,纹丝不动,任他越掐越紧,面上蔓延的红色源源不绝汇集到唐笑之眼里。
唐笑之的手一抖,跳动的血脉隔着厚实的手甲传到手心,又顺着手心传到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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