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味儿泛开,在唇舌中交织成一片。
过了不知多久,唐笑之轻轻地无奈地松了口,看着那隐忍的眼睛。
——总是这样,什么都是不肯说的。
他本该愤怒,然而如今面对着那样的眼睛,叫他该如何怒?
——罢罢罢,你若什么都不肯说,我也只能自认了这一遭。
在沈南风的手与腿缠上来时,他看了眼前的人一眼,悲喜难辨的双目,让唐笑之无端生出疼痛的感觉来。
天幕下的荒野里,他们两个肆意又炽热地交织成一团,长风呼呼地向东刮过,唱一支叫做寂寞的歌。
睡意席卷上四肢百骸的一刻,沈南风模模糊糊地梦见了很久前的事。
或者不算是个梦,就像多年前的真武山下,野草横生的山路里,他伏在一个人的肩膀上,从天黑到天亮,从日落到云起,从十年前,到十年后。
从真武山上,到黄河岸边。
偶有片刻清明,他迷迷蒙蒙睁开眼睛,转而落入更深的梦境。
这一晚,他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看见血火交加的战场,没有看见泪眼朦胧的离别,没有看见刀光横生的死境,也没有看见无数白骨累累,撕扯着他的衣物,把他拉入无边黑暗中。
唐笑之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北走。
他暗暗叹了口气,说,我早就认出你了。
当初他在真武山脚,背着小小的道士,宛如求道寻仙,一步一步,又一步。
从日落的山脚,终于走到云霞蒸腾,仙音缭绕的山顶。
他那时用尽了虔诚,踏破了青山,只不过想救一个人。
现在的他用尽了心,也不过想救背上的人。
沈南风的肩上,是他决意背负、断无理由可以卸下的重担;而唐笑之的肩上,只有一个人而已。
唐笑之在繁华的四季人间里,而沈南风,在浮沉起落的人世里。
他们两个人的矛盾或许起源于此,或许不是。可不管如何,终究能够在命运的繁杂无端里,有了再一次的相遇。
天际隐有鱼肚白。
天亮的时候,往往就是梦醒的时候。
沈南风躺在浅色天幕下,云丝牵扯,白月将落。他慢慢站起,脚下慢慢透射出一个寂寥的影子。
穹顶之下,长河如风,一个落尽寒烟天涯远的人。
他还是很安静,安安静静往北走,只是眉宇间一线孤凉,吹皱了满脸清静。
树后的紫衣公子打开半面扇子,遮住了一双清亮的眼睛。如银的声音渺渺而来,在薄寒的清晨惊起一场如烟的梦,“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南风没有回头,漫踏的脚步踩着落叶,发出窸窣难平如心绪的声响,一声一声飞散在半空。
冰凉的手甲慢条斯理一寸一寸抚过扇子,带着刻意绕骨的温柔。
当手甲落到最后一条扇骨上的时候,唐笑之眼角荡了一荡,扇子受惊般颤动起来,远处的白马疾驰而来,带着一路尘烟。
“马给你。你回来的时候,能快一些。”
他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从始至终也没有回头。先是一人一马的声音,接着是马蹄踏叶,飞奔不见。
即便没有回头,他也能想象的出,那荏苒黑袍,寂寞白衫,一身流年的人,哪怕坐在白马黄鞍上,也是孤零独立,一袭风骨。
沈南风大概是不会回来的,他想,他不回来,那就只能我去找他了。
直到马蹄声再也不闻,唐笑之一振袖,苍羽的飞鹰扑棱着翅膀,往东越飞去,直到消失在太阳尽头。
天有星霜,别有孤寒。
沈南风一路疾行,不知过了多久,倏然停下。
他的眼底终于破了一池的平静,天风里有飞雪散霁,那飞溅的冰雪落入眼中,掀起无边冷暖。
他的心顿了一顿,忽然变得重而又重,慢到时光静止,河水停流。
接着,心脏极缓而慢地跳了一下,牵动着经脉诡异震动,耳边如有惊雷洪钟,响彻心扉。
树叶簌簌而落,河水奔腾向东。
沈南风无所谓地笑了一笑,微熙的晨光里,他向南而望,不见过往。
别后方有相思,相思已至尽头。
欲渡河无粱
真武山是整个江湖里最高的地方,只有那儿,才高得过欲望。
于是芸芸众生都以为,青山上仙人不老,无欲无求,俯看红尘一梦,仰观大道三千。
唐笑之第一次站在真武大殿里的时候,不过十岁。
不知被多少人摸过的签筒古旧而光滑,带着无数人世间的眷念、痴迷和欲求。
他踮着脚,心里想的全都是那位小小的道士。
竹筒被轻轻一碰,翻到在案,一枚签子啪嗒坠落在地。他歪了歪头,想起门内师姐们叮嘱,这次前往真武山,好好修一修心,万万不能和门内一样,无法无天了。
一个老人走到他面前,替他捡起了那枚纤长竹签。
唐笑之看着那苍老的手里,同样苍老的竹签,带着无数人期盼和念想的祈愿,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枚竹签里,写满了他看不到摸不着,又让人无端惶恐的命运。
鹤发的老人穿一身黑白道袍,温言问他,从真武看见了什么。
他年少懵懂,道:人人都说,真武山上,都是清心潜修的道士。可我看见的真武山上,尽是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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