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悠悠从树下走出,看来不过行走了数步,却扎眼从树下来到了那孩子身边。
那少年看眼前的唐门弟子,容颜俊丽,气态高华清贵,整个人都僵住。
唐笑之冲他微微一笑,却道:“你放心,他既不杀你,我也不会杀你。”
少年后背的汗这时才落下来。
唐笑之一时顿步,眼底深沉无边,笑意却疏朗从容,“辽氏宗亲,虽狂放无礼,也自有傲骨,既有睥睨天下的野性,不到山穷水尽气运断绝之时,又何以有这般草寇行径?”他漫不经心蹲下身子,拉过那孩子薄有老茧的一双手,“他是不想杀一个孩子,可我却一向睚眦必报,心肠恶毒。”
微微有风,雪上飘起一抹刺眼笑意,可称清华,柔软飘忽。
短暂的沉默后,荒原上惊起一阵凄厉叫喊。
白色的老虎踩着梅花印,露出鲜红的长舌。
唐笑之微吟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有些圈套,哪怕从一开始知晓了是圈套,也不得不为了那一点儿渺茫希望去送死。
他用扇子敲了敲头,冷笑一声,道长啊道长,这世上本没有死路,可送死的傻子多了,路也就变成了死路。
秦川的风像一把尖锐的刀。
雪地里几道黑影猛然扑出,扑向风雪里冉冉而来的一人一马。
柔韧无匹的掌劲,撞上人的腹部,坠落在雪地里,就弹起一阵白色的冰粒。
一声轻而轻的叹息,白色冰原转瞬化作血海。
这是沈南风遇到的第三批人,与其说是拦他,更像是引他往一条预定的路上走。
他知道自己该退回去,可是,这条路上已经行走得太过于艰难,更不敢因为一点可能,满盘皆输。
头上飘着的,如同冬日的沉沉云色。
秦川大雪的时候,天就变得深而沉,哪怕朗朗白日,也有乌云翻覆重叠,含糊不清。
他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忽然觉得忧伤。
那个孩子和他太像……以身作饵,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吃得干干净净。
他静静站立在满地血污里,满身清寂,目光如晨霜晓雪,哪怕落在一地风烟里,那浊流独逸的气度,依旧让人心折。
唐笑之说得没有错,那本是一个真武山上,不见红尘的修道人。
沈南风慢慢跨出一步,看脚下落出一个红色的印记,受惊一般皱了皱眉。
人人都说,江湖子弟江湖老,倘若安乐富贵一辈子,倒仿佛是折辱了江湖两个字。于是走进江湖的时候,大多数人哪怕知道身后之苦,哪怕知道此路惊险万恶,也不过凭一腔意气,磊落而来,零落而去。
倘若当真为一己之道,能事所欲从之事,纵然千辛万苦,又苦从何来?
然而……江湖路上,本心最难寻。
他忽地想到唐笑之的眼睛,不知为何,每每看见那双眼睛,他心中就能安静很久。
沧海横流,浊浪滔滔,可只要看见他的眼睛,就总觉得,这世上总有一处地方是能够让自己安静上片刻的。
从那双眼睛里,能看见碧水南风,看见温柔旖旎的年华。
沈南风牵着马,一步一步往前。
数道黑影从周围的雪树里扑出,直欲取其性命。他肃手而立,看那几道黑影四面八方地倒落在地,开成一朵血色莲花。
风也萧萧,雪也萧萧。
耸立的肩终于放松下来,眉头却又因为令一重缘由慢慢挑起。
那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这句诗总带着一些关于时光和年岁的忧伤,可当它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只代表了一个人。
江湖上有些人,需要通过轰轰烈烈的行动,响亮累赘的名号去体现自己的价值;而有些人,能够让自己的名字,明亮了与他一切有关的事物。
公子羽无疑是第二种人。
沈南风飘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想,既然不是那批辽人的圈套,那张图纸,大约也是安全的。
他微微欠了欠身,一派从容坦然。
白发公子神情平静,淡淡笑意却从眼底泛起,“既是相请,下人太过鲁莽,倒是辱我清名。”他顿了顿,又道,“帝王州,沈南风?”
沈南风静默片刻,抖一抖衣袖,“阁下想知道什么?”
“沈南风,我给了你三次离开的机会,可惜你,生生杀进死路。”白色双眉挑起,高贵、倨傲,冷眼俯瞰。
沈南风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点儿惆怅似的,认真看了看公子羽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如寒渊无底,深不可见。
那双眼睛,只要愿意,就能从武林最高处看莽莽江湖。双手翻覆间,就是整个天地。
“起初我也怀疑过你,唐门一役,吴门八子离奇死在巴蜀火器中。可惜你委实把戏作得太足,唐笑之对你步步紧逼,下手之狠辣,招招要取你性命。”他话中隐有笑意,宽袍长袖,无风自动,随着脚步,满头白发如扬雪。
如果一定要形容这个人——他实在是太高,高而空。
带着洞察天地的眼神,毫无情感地漠视了整个人世,像是在欣赏众生百态,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那是,天生带来的,高高在上的俯视。
于是,万物皆空。
52书库推荐浏览: 长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