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他们的相逢相见,无一次不是激烈浓重的,或行于花前月下,或带着江湖悲歌,或背负刀光剑影。
而浓烈过后,这破旧的废弃屋子内,唐笑之和他说,这样,也很好。
这样遗忘肩上重担,这样平静安逸清淡,也是很好的。
沈南风微微笑了起来,闪烁火光中,带着极清醒的意味。
唐笑之是谁?是巴蜀有名的浪荡公子。
他和美酒、膏粱、如花美眷总联系在一起,会追逐一切欢愉和美好,贪看人间一切景致。
可这样一位荒唐惯了的人,居然在这破废木屋中,对他说,这样也很好?
鲜衣怒马的江湖子弟,纵横天下八荒,又哪里能真正明白粗茶淡饭,风停云止的寡淡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静默片刻,秀目微眯,看火光边的唐笑之,于沉静中又是另一番温雅姿态。
那的确是他不止一次在梦中相见的面孔,只是梦太远,更时而夹杂比现实更酷烈的血光,于是梦也非美梦,浮浮沉沉中,不过一次次提醒他风雨飘零此身难寄。
而如今,他们站在风雪之外,这一方小小的破屋中,带着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温暖,比梦更像一个梦。
可他在风雪里的回答,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不就是为了……在困苦难熬的前行中,追寻一抹星光?
唐笑之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离眼睛太近,以至于沈南风能够清楚感觉到掌心有睫毛扑扇而过的柔软。
带着相思眷念万分缠绵,把手指缱绻出一片惆怅。
“道长……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很简单很温柔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充满了寂寞的味道。唐笑之侧头去看沈南风,见真武黑色的、柔软的长发安静铺满了肩背,平时的棱角与凌厉一点点软化,连沉默都带着寸寸的柔和。
沈南风……本就不应该是那样萧寒、那样冰凉、那样凌厉得一往无回的人。
巴蜀雨中,他一笑如浅风卷云,虽挂角而来,转瞬即逝,到底有迹可循;青山月下,他白色柔软的衣襟,突兀在无边黑夜里……
熟料后来刀戟相交,血光里步步行来,那浩荡云烟中温养出的沉静萧然,终于变成了修罗场上的杀伐狠辣。
唐笑之看得心头一软,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朵,听得他有些不满地叹息一声,才低声问道:“道长,对我可有半分真心?”
那是明明白白地问他:沈南风,喜不喜欢唐笑之?
沈南风眼光微微一闪。他自真武山上来,本以为可以来去无凭,毫无牵挂。
既然无挂无碍,一生尽付,又有何妨?
可唐笑之将他一切心防全部打碎揉烂,最后拼出了情愫出来。
然而仅仅一份潜藏心底的情,如何能让他停下来?
唐笑之不待他回答,凑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又绵绵地问:“道长,分别日久,可曾想念过我?”
沈南风手指如受惊的鹤,振翅欲飞,又被牢牢握住。他闭了闭眼,黯然片刻,满头黑发无力垂落,滞涩道:“不……”唐笑之听得一个不字,眼神暗了一暗,唇边划过一丝淡淡笑意。却听沈南风又道:“不敢……想。”这短短三字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原本毫无畏惧的姿态里,生出虚弱的柔软与颤抖。
唐笑之眼底所有情绪一洗而空,猛地将他抱牢,埋首在满肩黑发中。
变得有些浓稠的空气在屋内渐渐升起,和滚烫的火一起化去了最后一点冰寒。
若有所思地,沈南风低低垂了头,如若是梦,这一场梦,也能稍慰一路走来的累累伤痕。
这样的确就很好、很好。
唐笑之是唐家的一位,华灿锦绣的公子;是美人堆中穿行而过,言笑晏晏的风流客,而这荒野雪原中,这破落木屋中,这刀光剑影都走远的一晚,他是沈南风的唐笑之。
那双握惯了扇子的手,从坚韧瘦削的脊背上一路慢慢探上,过于温柔的动作扯出了些细密的痒。
白马在屋内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响鼻,将沈南风猛地惊醒。他身子一躲,不动声色理了理衣裳,瞥了一眼白马,属于兽类的黑亮眼睛比孩子还要干净,真真切切盯着两位主人看。
沈南风顿觉被扒光了般,睫毛颤了一颤,直了直身子,一抹化不开的嫣红却从脖颈慢慢浮起,原本白而凉的耳垂也带上了点儿粉。
唐笑之顿时笑出声来,伸出手去,捏了捏那耳朵,凑近了笑道:“道长……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罢了。”
沈南风原本就红的耳朵变得更红,在唐笑之的手再次探上来的时候甚至想要躲开。
“道长,既有一分真心,又如何对我这般狠心,苦苦相逼,让我不得不,不得不伤你?”
话音里不仅是无奈,更有点儿怨念,以至于手指在后背伤疤上狠狠划过,让沈南风恍惚以为被撕裂了伤口,带着点儿熟悉的痛。
他想了想,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倒是想起巴蜀的那场急风迷雨里,铿锵铁扇掀翻水帘,在自己背上划过淋漓鲜血。
他要如何回答?他也不需回答,唐笑之早就明白,一路沿河北上,深藏青龙会的帝王州探子,不得不一次次将戏做得更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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