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咽咽地吹,从缝隙里爬上来,声音变得尖而细,有些瘆人。
满身风雪都抖落,他侧了侧头,看唐笑之抱肩站在门边,从来冷静淡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明的光。那位紫衣金华的唐家公子,即便刚从黑沉天地间走来,可浑身上下,消散了漫天风雪,带着灼灼粲然,于是连荒野陋室都烨烨生辉。
天下八荒,唯有唐门,可称得上世家二字。
他在真武山中,曾见过那些满身浮华的唐门子弟,当时以为,所谓世家,不过就是富贵、金钱与欲望。
可他走下真武,走进红尘,遇见了唐笑之,才知道什么叫做唐家。
那是生于煌煌,长于高门的一整个氏族。哪怕行走崎岖江湖、荒野蔓草中,也独有一份可堪自傲的气度。于繁华中,可见其金尊玉贵;于险境中,亦可见其优雅从容;于大义前,更可见其一身担当。
将唐家比作人间孔方,又哪里不是一份折辱?
门外风声正紧,天黑如墨,似千军万马裹挟刀兵而来,扯碎苍穹。
门内心思浓密,两两相对,一时总无言。
借着屋外雪光,唐笑之勉强看清沈南风的脸,可惜表情全掩在昏暗屋中,再看不真切。他叹了一口气,在屋内闲走几步,周身真气走过几遭,才缓过来。
瞧见地上乱丢一气的木柴,想来是主人在雪季来临前匆匆离开,等到雪化了后还要回来的。唐笑之蹲下来,随手捡了块木柴往空中一抛,不经意般问道:“道长可还禁得住这样大的风雪?前些日子,每每交手,都见你真气颇为僵滞。”说到这儿,他悠悠看向屋门,像是无聊时候说些闲话,“若是你乐意,我总是能带你去天香谷,去移花宫,这天下这么大,总有一处地方能医好你的旧疾。”
沈南风先是一愣,继而周身显见地一寒,本来安然沉静的模样,生生肃立出了锋利的冷意,截口道:“不必,早已无碍。”
唐笑之听得这话,扭了脸看沈南风,见那人静默于昏暗中,如立风雪,满身萧寒。于是习惯性笑得颇为灿烂,只是双眼皆寂,殊无笑意。
先打破沉默的是火石打响的、仿佛带着热气的咔嚓响声。接着火光扑起,豆亮星火燃着干燥木柴,热气与熏黄的火光是一瞬间腾上来的。唐笑之冷冰冰铁甲捏着块柴火,离火光近得很,浑身的衣服都被染上一层温暖颜色。本就光彩生辉的一双眼睛更是落满了星河般,绚丽得惊人。
沈南风离得远些,看那双眼睛,心里突地一跳。
唐笑之坐在地上,撑着脸,将一块木头丢进火堆,眼底也腾上一层温度。他看了看沈南风,这屋子这么小,他站在几步之外,可那几步,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到底没走得完。
他等也等了,追也追了,恨也恨过,痛也痛过,可走到前头才发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丘壑,恐非人力能够填平。
想到这儿,他苦笑一声,在这方小小屋内,对沈南风道:“过来吧,道长。”光线太暗,道士本就不鲜润的脸泛着惨白,唯有眉目清透湛然。
唐笑之心里有点堵,也有点苦,又道:“你答应过我。”
雪地里,他知道沈南风所回应的“好”,不过所能给予的一场风中幻梦,可这场梦太近,近得让他不得不伸手去抓。
沈南风倒是听进了这句话,颇为听话地点了点头,安安静静走到火堆旁,跪坐下来。黑色衣袍铺了一地,混进夜色里,分辨不清。
火是暖的,刚从雪中走出,见着火光,是阔别已久的人间的温度。光在沈南风脸上跃跃地跳,把那俊挺清和的眉目终于也照上了一点暖和的意思。
冷极了后,见着火,身子居然是颤的,深吸了几口气,被唐笑之摘了铁甲的手握住了。
他的手颤了一颤,没有收回,两人的手指在火光下缠绵交织在一起,浮生如梦,如梦浮生。
这火光像极真武殿边熏然炉火,那儿,有小师弟,有笑师兄,有师尊,有万年不变的云海和青山……
他在青山上,翻遍藏经阁,却始终看不见自己。无喜无悲无忧,在二十个年头里,活得暮气沉沉,心事不知。
初下山,他见到了叶知秋,于是终有所求,有所探寻;可甫入巴蜀,就在满山春色里,遇见了唐笑之,于是……心有所执。
唐笑之……相对于自己,实在是太鲜明的一个人物,看得见分明的喜悦与悲伤,愤怒与忧伤,也看得见他行事恣意潇洒,从无拘束。
沈南风模模糊糊地想,如若下山遇见的第一个人,是那巴蜀笙歌,贵门书香中成长起来的唐笑之,是不是就没有之后的生死盘桓,血雨腥风,求而不得?
想到这儿,心头一惊,手猛地握紧。在他心中,究竟何时把唐笑之,把所欲所求所爱,放在了与自己执着所求的“道”齐平的位置?
唐笑之轻轻“唔”了一声,将那忽然握紧的手捞起,咬了一口,锋利牙齿咬着柔软指腹,慢慢用些力气,有了点儿危险的意思。
被火温暖得连神思都有些恍惚,沈南风的目光都变得软乎,看唐笑之笑了起来,道:“道长,这样很好。一直这样,也很好。”
相逢时,有美酒如歌,美眷如花,酒楼中笙歌正浓……再相见时,巴蜀边风雨如刀,竹叶青烈如火烧,连呼吸都是变得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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