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笑之带着白马,走出门,又关上门。
马蹄翻了翻雪地,半天也没翻出一把草来,只能哼哼两声,去啃倒在地上的枯树叶子。
沈南风转身,向北而去。冷风吹入胸怀,可那冷极了的滋味,叫他真真切切清醒过来。
低头的刹那,地上数粒小小的鲜红野果扎进眼睛,鲜润娇艳饱满,在无边白色中泛着点儿喜悦的色彩。
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欢喜?
有些迷惑地想,这个时候,倘若有人在侧,两相依偎,那是整个冰雪人间的一点残余温暖吧,也是足以快慰飘零此生的一点光亮。
一念至此,他加快了脚步,不敢想,更不能想。唯恐想念变成贪念,而贪念,最容易叫人放弃一些固执。
唐笑之抱着双臂,看雪地里急急而去的沈南风,如野风中寥落的枯草。
“既然这样……我只有好好活下去了。”
想了想日后或可重逢携手的喜悦,他眉毛一剔,隐约有了一点飞扬神采。
雪地上,他策马往黄河上游而去,留下深深蹄印。
风中送来萧萧笛声,他愣了愣,猛地停下,回首看去,离得太远,只有白茫茫大地上一点黑色,看不清形貌。可他明白,那一身黑色道袍的沈南风,于秦川雪原上,拿着那只有些旧的玉笛,吹响了送别的曲子。
此地相别,为君折柳。
笛声飞扬,穿过飞雪霰花,零落满地。
在终于听不见笛声的时候,唐笑之停下了马。
天上干净得连一片云都没有,像极了道长的眼睛。
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云师兄,你看,我还是辜负你一片好意。”
当初唐云在船上,为了那一份燕燕双飞之情,不意让刀光前,情谊两消。便与他打哑谜般,提醒他沈南风并非全然的黑。
哪怕此身欲付,也存了一丝不忍。
可是……唐笑之翻来覆去地想,哪怕信任,哪怕是全然的信任,又如何抵得过,信而不合?
于是大雪中,枯树边,纵然无怨,也是苦。
他在雪上打马而行,天风冰凉,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温热的回忆。
背后树枝簌簌响动,他听了听,下马转身,理了理衣袍。看雪地里蹒跚而来满脸鸡皮一头鹤发的老雷头,却不知说些什么。
那些缠绕了他无数个夜晚的梦,唐家华丽空旷的屋子里,那让他不安又不敢承认的源头,终于来了。
他自小生活在残破的梦里,唐家高大又瑰灿的建筑,不停告诉他,这儿是唐家……
老雷头白发几与雪色融为一体,被风吹着,如荒野里无尽簑草,枯也哀也。
老人声音沙哑难听,扯动着耳膜嗡嗡震动,可难掩心底绝望,“你姓唐,姓唐?姓唐!”他耷拉着头,用拐杖撑着自己半个身子,斜睁着的眼睛里,一片红光。
唐笑之往前走了几步,靴底沾着点儿冰渣,让他这几步走得生涩僵滞。“我知道的,老先生,我知道我是谁。”他顿了顿,又喊道:“江伯。”
那两字称呼是打倒老人最后一根稻草,他双膝几软,唯有死死撑着拐杖,坚硬木头咯吱一声,似要折断一般。
“唐家?你忘了,你什么都不懂……”老人喉结突突直跳,头上青筋绵延到脖颈,强撑着一口气,道:“你要回江南……你要带大小姐回江南,带她回家。”
他恨了几十年,从当年雷家霹雳堂被唐门攻破的一瞬间,仇恨就再也挥之不去。
可恨有何益?天意难定,这么多年过去,雷家唯一可期的子弟,被冠上了仇人的姓氏,被仇人养育长大,更代表了仇人的阀门。
人生有何益?何处是尽头?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么长的生命,原来是毫无喜悦的。
那些雷家的人,都已经化作烟灰。只留了他和他满心仇恨,在世间踌躇。
那些死去的人,才是早已解脱的,而他,只能做人间行走的鬼,不得超脱,不得离开,不得……忘却。
他几乎滴下泪来,又或是雪化在脸上,“好……忘了,都忘了……”
唐笑之轻轻摇头,看面前忽然老了几十岁的人,悠悠道:“我没忘,江伯。从我进唐家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姓雷。”
老雷头眼中精光一闪,急急抬头,满头霜发颤抖如雪。
“而那个人,是唐门主。”
那是唐家的傲气,于是他们从容淡定告诉这个孩子,雷家被唐家所灭,告诉他你的母亲姓雷。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又那么恳切地告诉了他一切。
太骄傲也太疏离,连对他假以辞色,连一句谎言都不肯留下,就把所有事实掀翻在他面前。
那些满身侠骨的唐家执事人,一定觉得,自己理应明白一切,也从不惧怕仇家的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报复来。于是也从未想过,懵懂的孩子,会如何迷茫又无措度过他的童年和……未来。
锦衣玉食、诗书礼教,他所学所用,与唐家内门弟子别无二致。连他曾经想拼命找寻的半点偏见也没有见到。
于是从记事起,一切都变成了白日里无法言说的噩梦。
唐家的门那么高,他不知如何走出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月上柳梢的时候,爬上唐家的屋顶,看远处翠海叠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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