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才觉得,唐家不再是那个压抑的唐家,而自己,也可以只做自己。
长大后,他越发的荒唐,想用荒唐把自己淹没。可哪怕做了再翻天的错事,门主也不肯把他逐出门去。
酒色沉迷中,或可忘记自己究竟是谁。巴蜀的浪荡公子,是不必为了唐家背负半点儿责任与道义,更不必说早已消失湮没的雷家。
老雷头心中沉痛无法言说半分,仇恨太重,无数个午夜梦回,他只有痛苦难消。有时候他会像,如若自己早已死了,便不用这样背负,背负了整整一个家族的性命与仇恨。
眼前这位……这位大小姐唯一的孩子,满身金华,带着唐家半分疏离、半分傲意,半分温雅,那是从内而外的,一个唐家成长起来的,属于唐家的弟子。
一念至此,心思成灰,他仰天长啸,眼中无泪。可心底激烈浓厚的情绪冲撞得他头上青筋暴露,经脉欲裂。远处树梢上积雪都被那一声心碎的长啸陷落在地。
他颤抖着道:“江南,江南的霹雳堂,簑草如林,夜里去听,即便今日,还有无数人流泪的声音。”
如若恨,倒还能找到半点活下去的希望。可他如今,唯有绝望。半身背负,不过虚幻,痛了半辈子,当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可情知无益,也不能忘。
他恋恋不忘的,是江南故园。当冬日初雪降落的时候,青石板上被红色灯笼照得透亮,黑色夜幕上无数焰火……
唯一血脉的延续,在仇人家发芽,并且开出了仇家的花。
唐笑之一时无话,他不知如何安慰一个老人寸断心肠,更不知将自己安放何处。那么些年来,他在两个身份之间摇摆不定,唯有借酒淡忘一两分。
可黄河岸边,血火交战的时候,他也无法忘记门主带他走进唐家,走过长长的石路,老太太眼中带着隐约笑意,师妹们递过一枚枚糕点……
他不由想起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信。字迹轻巧,言辞轻灵,可以想见是一个怎样活泼玲珑的女子。
“你不要怨恨呀,待我生下你,我就要回去江南了。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可喜欢这两个字,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所以这数月陪伴,已经是我和你父亲能够给彼此的,最好的时光了。”
“你看,我忘不了故园,他放不下唐家。别离有时候不是痛,而是最好的解药吧。”
“日后你……也忘记自己的姓氏吧,飞到江南外,飞到巴蜀外,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不要再被家门、被姓氏拖累,再也走不出来了。”
可母亲,在他呱呱坠地的一瞬间,撒手人寰,日思夜想想要回到江南,终究埋尸巴蜀。
父亲,在郁结数月后,被一伙唐家叛逆,射杀在无边竹海中。
于是过往烟消云散,别离终于变成永诀。
这无情的人生,没有尽头啊。
唐笑之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又什么都没有抓住。
生若能欢,死则无憾。
可这“生”,被无数的不得已重重包围了,如何尽欢?
他也曾找不到自己的命数,以为自己就这么在巴蜀酒色中,残此一生。
可黄河边灼灼火光,他策马刀光中,扇影飞舞,长剑卷刃,踏碎金戈,行于刀尖的时候,心中居然生出一种久未有过的恣意。
天地纵横,江湖饮马,少年子弟正风华……
他早该踏入这片江湖的,不为别人,只为了自己。
就那么一脚踩入江湖,那么看山河空阔,看锦绣人间。
可以剑挑银浪,可以扇卷寒光……可以入天地遨游,再不拘束。
沈南风的路,在求天下之“范”,求大道之义;而唐笑之的路,在广阔山河间,是一整个生命的自由啊。
如今的他,终于能够回首童年岁月。
唐笑之慢慢抖了抖衣袖,道:“我的母亲……很想念您。若您也想见她,卧龙谷有白花盛开的地方,就是母亲埋骨之地了。”
老雷头猛地把满头白发砸入雪地中,借冰雪之沁骨寒凉,消去心中悲愤苦痛。再抬头,带着满脸冰雪又砸了下去。
那故园……终究萧萧然,破碎了一地。
而边塞马蹄正急,铃声悬停……
唐笑之打马北去,唐家船队在黄河中逆流而上,一路沿经风雪冻川,不知现下情况究竟如何。
哪怕青龙会不出手,对于江边情况知之甚少的辽人,恐怕依旧以为,那批光亮锋利的箭,仍旧藏在船舱里,随时可一啸破空。
想到这儿,他催马跑得更快,一袭紫色衣衫在浩瀚白浪中,倏而行远。
沈南风在雪地中走得颇为艰辛,不化冰川上,奇异寒气扑面而来。他定了定,回头远望,只余一片白茫茫大地。
摇了摇头,习惯性去拿背后双剑,触手一片空荡,才想起那陪伴自己十多年的武器,在滔滔浊浪中,彻底消失不见。
真武山上,飘渺云海边,是师尊曾赠下双剑,告诉他,剑的名字叫做:妄断。
所断者何为?是心姓,欲望,还是斩不断又无端挑起的情愫?
他当年不明白,可如今一一想来,红尘中人,哪一个不是身牵无数因果缘由,才有迹可循,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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