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的草叶离眼睛太近了,近得晕成模糊一片。
他恍惚想起,那时候,草也是绿色。沈南风的脸带着点儿过于苍白的病态,跪坐在草上,一点点褪下黑色的外袍,解开宽大的腰带。
中衣是柔软的、不知被浆洗过多少遍的白色,在月光下轻飘飘浮动。
他想着沈南风,不知为何,却很难在眼里浮出那人的脸来。用尽了力气,觉得心口和头一齐开始疼,那人的眉目才缓缓清晰起来,像云层逐渐被拨开,朗风清月逐一显现。
苏红袖见他实在不是很对劲,松开了笛子,刚要开口问一问,草丛中忽地传来悉悉索索响声,属于女孩子的柔软而急躁的脚步由远及近飞快地跑来。
唐笑之本还有些倦散,听见了这脚步声,瞳孔猛地一缩,人一跃而起,僵直了身子看衣衫破旧满头大汗不知跑了几天才找到方向的小七。
那姑娘是跑了太久了,鞋子上沾满了泥土和附近的鲜血,裙摆也无法避免全脏了。
唐笑之看到她的一瞬间,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子剧烈抖动起来,往后连退几步,直到撞上了树杆。
小七的声音很响,也很亮,可唐笑之听在耳里,像是什么东西从极空远的地方传来,往心里一点一点扎。
“我……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你去救救道长……我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东西,那是送死的药啊……”小七一边落眼泪一边飞快地说,等她絮絮叨叨讲完了,才发现唐笑之扶住树杆,手甲在树上划下深达寸长的刻痕。
他的心在黑色中渐渐下沉,沉不见底。
在这之前,他还能假意告诉自己,一切不过是自己思虑过多,是自己猜度错了。
沈南风那么一个,为了心中所求奋不顾身的人,哪儿能轻易把自己性命抛下?
可现在有那么一个声音在心底真真切切告诉他,沈南风,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是要去送死的?
他重伤未愈,却几日之间忽然恢复,忽然功力见涨;
一路上步步算计的帝王州,却出了一个慨然赴死的唐云师兄;
为什么零碎的图纸仍旧要费这样大的心力,步步紧跟辽人北上,当真只是为了追回残落的部分?
如若只是为了这一次的任务,他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又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性命压缩在短短数月之内?
隐隐被他漏掉的东西从心底缠绕上来,将他缠得喘不过气,绝望的气味从脑海里挣扎着翻滚上来,血液在血管里突突奔流。
他忽地暴起,一把掐住苏红袖的肩头,眼底已见血丝上涌,一字一顿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苏红袖被他的情状惊了一跳,然而满腹疑窦,只强自镇定,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是怎么回事?
唐笑之松开手,惨然一笑,喃喃道,错了,错了。
他只漏掉了那么一点儿东西,只没有明白一件事,可是走错一步,天地横绝。
一刻前,他高贵得怀金垂紫,下一刻,他零落得摧心断肠。
唐笑之一把扶住头,跪倒在地,“那张图……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沈南风和唐云师兄,从不是为了把那张图护送到燕云,而是要将那一张假的图纸,送到辽人的临潢府,送到那位萧太后的案前!
这一船的人,从一开始,是一个饵,可那不是为了暗度陈仓将箭器从陆路运往燕云的饵,而是为了护送这张假造的图纸顺利送到辽人手上的饵……
所以师兄被下属告密身份泄露,被辽人以满寨百姓性命相逼,被沈南风刮下背后的图纸,也是早已注定的计划……
沈南风在岸边将图纸震碎飞散,不是为了避免图纸流入青龙会之手,而恰恰是为了将它送入恰巧赶到的辽人手上。
所以师兄,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死的,而沈南风,沈南风注定,也是要死的。
沈南风,当日,你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说三月之期,必不相负?
从巴蜀的温柔乡中行至黄河边的战场,他彷徨过,欣喜过,痛苦过,雀跃过,可到头来却告诉他,原来他喜欢的那个人啊,从一个月前,从相遇的那一刻,就早已注定了是要赴死的。
他想要沈南风可求所欲求之道,想要自己奔赴未见江湖之景,想要两人,纵算不相见,也有心意相交如闻。
可他不想让沈南风去送死啊。
沈南风那时候,站在河岸边,对他说,三个月后,若你侥幸不死,我遍同你一起走,又有何妨?
可他何曾想到,他活得安然自在,要死的是沈南风?
一时间,脑中纷乱无比,杂乱真气顺着经脉横冲直撞,而黑不见底的心间,有一缕笛声悠悠而来。
是谁在黄河长风中吹响手中翠笛,带来满江烽火?
是谁在雪原荒地中奏响折柳,但为相送?
周围似乎安静极了,他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响,笛声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二十年来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包围了,又转而变作两支银色长剑,狠狠捅了下去。
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模糊一片的云海里,是谁峨冠博带,双眼剔透如玉?
沈南风,你这个,骗子。
“唐笑之!”
笛声骤散。唐笑之静静抬头,抬起眼眸看了眼苏红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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