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从未踏足过的燕云,也是千里俊骨无人收葬,关山路绝长河难渡的血火战场。
龙霄殿上,歌舞正浓;高粱河边,风雪杀人。
风忽起,吹得他满头黑发散如乱云。
天福三年到如今,将近七十个年头了吧。数十载神州离合,距离收复燕云十六州最近的高粱河畔,想必长满了簑簑离草,再也难见幽州百姓迎犒王师的情形。
燕云战场中的血,流淌在黄沙地底,一刻也不曾停下。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譬如真武大殿中永不熄灭的香炉,站在云海边祈福的山下百姓,还有刚刚下山时候,见到路边第一朵绽开的桃花。
唐笑之那双含星带月的眼睛,也从记忆的深处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巴蜀春雨中如何刀剑相向,秦川暴雪中如何执缰信马。
想得久了,手指微微发颤。
铮鸣一声,天空有鹰飞扑而过,斜斜落下,直扑沈南风怀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状惊得回神,他低头看了一眼雪白夹黑的海东青,腿上系着一个唐家常见的标记,这才想起来,是唐笑之用来传讯的鹰。这老鹰居然极通人性,不过见了几次,就认识了他一般,喉咙里咯咯几声,在他腿上蹦跳了几下。
沈南风心头跳了一跳,轻轻揉了揉那白鹰的羽毛,颇为温柔地抚顺了。等到拍了拍那老鹰的腿,才见信筒隐约露着一点粉色。
他的眉毛跳了一跳,正准备将老鹰放飞,又想要揭开信筒瞧一瞧那旖旎的娇丹,究竟是从哪儿来。
可随意偷看他人的信件,沈南风有些犹豫地挣扎了一下,以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心思,悄悄打开了信筒。
见多了唐笑之摆弄傀儡和手甲,也见过唐笑之在他面前传递信件,不过照着他往常的动作,就轻易拆解下来。
揭开的信纸仍带着点儿未散的香气,像深春尽头的如雾繁花。
信纸上簪花小楷,字字如刀,初入眼的刹那,震得他后背一僵。
“我辈武学,所为何事?仗义行侠,国之大势,皆可慨而赴死。虽未亲眼得见沈南风其人,然其死志已存,绝非药石可救。纵有妙手,也不免根骨尽废、经脉残断。其事未竟而半生冓残,他如何自处?渔樵耕作而远世避尘,汝清心自甘?怨冤相对,岂非人祸?今奉丹方一份,生死进退,善自抉择。”
信的末尾,缀了纤细的名字,天香,左梁雨。
来自东越花海中,飞过万水千山,才终于降落在雪地里的回信。
他静静看了那封信很久,将信后附着的药方也一并细细看了,最终摇了摇头,叹息很轻。
半生冓残么?
此身已付,百死难回。
翻来覆去不知想了多久,将那粉色的信笺扬手一震,碎成漫天轻花。
粉碎的唯一一点生念,坠落在地,轻得连声音都未曾发出。
沈南风转了转信筒,突地一笑。海东青扬翅而去,不知飞往何方。
北面,风沙如灿,八百里烟云急莽,卷不过沉重关门。
两天后,一路北上终于闻到一点辽人味道的沈南风,在子夜时分忽地惊醒。
他借宿在燕云与秦川交界之地的破庙中。地上稀薄的一层雪,天上斗大的月亮寒碜碜的,要落不落地挂在树丫上。
还是梦见了很多东西,尤其在离既定的目的越来越近的时候。
梦里有一宿清风,如玉的指尖吟猱七弦的琴,铮咛一响,无端带了些暖意。
微散的长发垂落在紫色衣襟前,银线上的手指轻拢慢捻。无边黑夜笼罩了巴蜀层层翠林,深得看不到头。
唐笑之坐在山边石畔,和他们第一次交谈的场景一样。
琴弦猛地崩裂,金戈铁马在手下砰然响动,十里红尘在眼前烧成未干涸的血色。
寒意浓重,银弦一闪,血的气味从梦里漫入现实中。
沈南风猛地清醒,一把抓住手中剑,直接滑退出一丈远。脚下生风,手中剑光冰寒破空,在门前雪地里炸开黑白二色气浪。
一剑刚出,第二剑接连而至。
雪地上轰然舞起紫色机锋,铁扇旋舞飞啸,破庙的门瞬间碎得四分五裂。
见到扇子的一瞬间,沈南风心中暗道不好。他这段时间,一直处于极度的紧张戒备下,一闻到血气,来不及细细查探,手中杀招直接送了出去。于是第二道剑气飞至门外的一瞬间,又折身飞回强行撤走手中劲气,这一来一回经脉中真气回溯奔流,又被冲撞得心肺不稳当场咳了一口血出来。
也没来得及细想,唐笑之的武功似乎还在他之上。
轻轻擦了下嘴角,血迹在黑色护手上一漫,就消失了。
敞开的庙门,明晃晃漏着雪光。屋外枯树的影子交错地投在破旧不堪的佛像身上,将菩萨两个眼睛照得发亮。
站了一会儿,唐笑之也未进门,倒是那股血气儿,在人静默下来的时候显得更加浓重。
沈南风心里疑窦丛生,暗自捏住剑,慢慢踱到门边。
走得近了,扭头一看,发现唐笑之斜倚着门外的墙壁,手中拢着扇子,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侧头一眨不眨盯着看了半天。
沈南风才松了一口气,又发现他身上沾满了血,都干得枯了,头发也被染成几绺黑红,站在凄荒的月色下,浑身往外冒着嘟噜嘟噜的血气,仿佛一个,刚从墓地里爬回来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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