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同一个月亮下,看同一方天地,而视线永无交集。
向北而去,那是沈南风眼里的天下离合,马踏霜月碎金戈;也是唐笑之眼里的生民如雪,一粒一粒,都化尽胡沙。
沈南风怔怔看着唐笑之一双眼睛,忽然低下头去,长而浓的睫毛微微一颤,声音也微微一颤:“唐笑之……”
对面的人因为他这难得一见的温柔脆弱,低了低头,想要仔细瞧一瞧沈南风脸上,究竟还能有什么样的表情。
刚刚平静下来的气氛,在沈南风挥拳而来的瞬间破裂得粉碎。
唐笑之刚刚弯下身子被来自腹部的巨大力道打得连退带滑飞出数米,抬头的刹那,就看到沈南风脚下生风,长袖一舞,巨鹞凌空般,转眼飞上高空。
还没来得感受腰间的疼,唐笑之眼里瞬间被酒水杀过般,烈得发烫。
铁扇飞啸破空而去,在黑沉夜幕下划过锋利光焰,沈南风只听耳后风声大作,未及回头,挥出仅剩的短剑,当的一声,金属碰撞相交,火花乱舞,震耳欲聋。
剑声未平,颈部一窒,尖锐的金属与皮肤贴在一起,冷得他一激。紧接着,被肩头传来的巨力瞬间震飞,砰的一声,直接从空中甩出。后背狠狠撞在冷得发硬的土地上,浑身几欲碎裂,尚未喘气,那柄美丽危险的扇子,就贴在了他脖子上。
“沈南风,你真是……没有心的么。”唐笑之伸手探了探他的胸膛,尖锐的手甲稍不留神就能穿破薄薄的皮肤,把心脏给扎个穿。他的手指来来回回在温热跳动的心堂上逡巡,只觉得那人的心依旧是跳动火热的,又为何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狠心得毫无人情?
倘若有半分当初情谊在,有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有多痛?
唐笑之手指痛得有些抽搐,他终于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可沈南风,当真有一点点余情?
沈南风轻轻咳嗽几声,太冰凉的触感在胸膛上徘徊不去。他一把抓住唐笑之的手,罕见地沉声问道:“唐笑之,你当真不肯放我走?”
“你当真要我,放你送死?沈南风,你对我,可有哪怕半点犹豫?”
沈南风为他这一问,僵了一僵,惨然一笑,“唐笑之,你今天不让我走,日后我挥剑北去,机关算尽,芸芸黎民死于我手,你又要如何拦我?”
唐笑之眉毛一蹙,睫下的眸子狂风忽起,细细看去,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他缓缓捏住沈南风瘦削的下巴,牙白色的,盛满了今天夜里的月光,月光又顺着他的脸,全流到了地上。唐笑之定定看着那满地都是的白色的光,觉得那些光,就和很多东西一样,用尽了力气想要留下又留不下,不由声音一恸,“沈南风,你总和我说日后,可你的‘日后’在哪里?”
黄河岸边,生民枯荣,如春草未尽,总有再度生息的一天。
血脉和生命延续的力量,比任何事物都强大。
可那些死去的人里,注定要死的人里,偏偏有他的沈南风。
曾经他对老太太说,唐家,只要有一个唐家弟子在,就依旧是唐家。
那时候的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真是……从未经历过痛苦和别离。
所以才将生死都不放在心上,而从未去想过,那些死去的人里,将会有谁把他后半生的喜怒哀乐,尽数带走。
沈南风嘴角微微一动,清清如水的眼睛里忽地一暗,慢慢攥紧了手,“唐笑之,你总该明白,这世上那么多人,不是谁都能被救下的。你们以之为傲的江湖意气,跌宕纵情,不恰恰就是这般生死无常?不过今天恰好是我罢了。你要和我证明你的江湖,怎么反而看不清?”
唐笑之的手顿在半空,一种倦怠无力之感疯狂袭涌全身。
那双眼睛的主人,清高无尘,从来孤独,也从来,毫无半点余情。
他说情的时候,沈南风回之以义;而他叩道询义的时候,沈南风又总将前情尽数撕碎。
唐笑之抬头望了望天,东方将白。
长河渐落晓星沉。
月光将尽,时间转瞬飞逝,有些东西,也如同时光一样,再留不住了。
旷野寂静如悲,他身体里有个声音疯狂撕咬,可在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里翻涌奔腾后,流露到脸上的,只剩下那么一些疲倦。
他能说的自然很多,譬如江湖旧义,譬如肝胆肺腑,譬如生死杀伐。
譬如仰观浮云倥偬,拂袖震剑扬袂。
可对于沈南风,他能说什么?
对于一个,早已斩断生念的人,他救之无着。
半晌,他狠狠拽过沈南风的头,有些愤然地道:“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总是你?那么多人,谁都能死,独你不行。”
他看沈南风眼里神色变幻又平息,心中一时百转千折,迂迂绕绕。
沈南风正要脱身抽离,肋下忽地一痛,顿时僵在当场,动也动不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唐笑之眼里星芒渐渐浮起,化成个颇有些温和的笑。“怎么办?沈南风,你又不肯乖乖听话,我又不忍送你去死,自然只好我替你去了。”
那声音云淡风轻,十分和雅,可落在沈南风耳中,似惊雷滚滚而过。早压抑平息的心绪瞬间波涛汹涌,寒意透过衣服,顺着脊背爬满了全身。
像是溺了水的人,在无边寒潭里,找不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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