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睁睁看着那片紫色的衣角卷起一点微尘,眼睛越瞪越大。哪怕全身动不了,手也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震动颤抖,有什么东西呼呼地从心里烧上来,拼尽了一切力量,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光了。
唐笑之,唐笑之!他心里的声音哑了一般,无数的浮光从记忆深处一点点拉开。
是巴蜀雨幕中倾杯交盏,是繁花尽头幽深笑意,是黄河岸边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怕得发抖。
从前,他只想,义之所至,不过热血一腔,头颅一颗,是以虽有彷徨,却从未恐惧过。
可现在,他压抑了不知多长时间的疑惑、徘徊与恐惧,全在心底泛滥成泥滩。
他知人间花好,红尘实妙,可地狱深牢,魂灵已抛,不能归来。
可唐笑之,初见时一笑春花尽散,再见时意气风发,谁都行,但不能是他。
沈南风几乎被痛缩了身子,可动又动不得,只有风从背上呼呼刮过,穿过胸膛,化作千百利刃,直捅入心。
唐笑之,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巴蜀卧龙谷里,见到的那个人,偏偏是你?
唐笑之背过身子的时候,走得安静又温吞。野风疾荡,寒意逼人,整个世界都静默在难得的安然下。
平地突有惊雷,把天地都震了一震。
不算很大的声音像从地底里爬出来似的,抠着全身的力气,像留转人间的亡灵,为了一点点残念毫无预料地爆发出惨然惊人的力量。
“唐笑之!你给我回来!”
那声音的尾音是从肺里咳出来的,即便还未回头,就已听见了血沫的气味。
唐笑之脸色转瞬变了几变,猛地回头。惨白月光下,沈南风手脚僵直倒在地上,一抹血雾从口里蓬地炸开,而他瘦伶伶的下巴上早挂满了血水,顺着脖子流满了衣襟,再一滴滴坠落在沙地上,染成惨烈的红。
尽是拼着断裂经脉的风险,也要把穴道尽数冲开。
唐笑之登时被掐住了喉咙一般,眼中森寒尚未褪却,就已折身冲了回去。
“沈南风!”他一把捞起地上的人,血水淅淅沥沥落了一地,一直红到了唐笑之眼里。“你真是,要把我给活活逼疯才甘心?”
四下寂静无声,沈南风咳嗽的声音还没吐出来,地上的沙石还在滚动。
唐笑之耳边风声一顿,顿时心中一悚,刚想急身撤出,可后脑的剧痛突如其来,将他直接敲晕在地。
沈南风张了张嘴,猛地吐出几口血来。刚刚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真气在心脉中倒灌奔腾,哪怕冲破了穴道,也着实伤了心府。
手脚抽软剧痛,刚要直起身,又疼得倒了下去,半天没爬得起来。
他在地上费了些力气,才捞到不远处的剑,用长剑拄着,大半个身子的力量都撑在剑尖,走了半步就滑到地上,而口中的血仍淅淅沥沥洒个不停。
沈南风不耐烦地抹了几次下巴,又没了脾气似的,半天才叹了口气,从袖中捞出个小小的药瓶,倒出里面仅剩的一枚圆滚滚白乎乎的丸药出来。
滴溜溜在手心里躺着,滚了些血上去,红红白白的好看。
他一仰脖把药灌下去了,撑着剑缓缓慢慢地站起来。看着月光下唐笑之一张算十分好看的脸,心里竟笑了一笑。
“唐笑之,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时候很想见你一面。可又怕你来了,我再也走不了。好在,你还是来了。”
远处,最后的一点星光,如流萤轻飞,一亮而逝。
不见人间有白头
沈南风站在无边昏黄尘沙里,背后寒川叠错,十方冰雪如梦,他再没有回头。
过了河的棋子,从来没有回头一顾的机会。
于是他站在莽莽燕云大地里,微微眯起了眼睛,从来平静的眉目间,有难得一见的乱云轻飞。
干涸的几瓣血迹在旧白的衣襟上开出一往无前的惨烈,更映得他双眉如剔,双目如刀。
而刀里有揉碎的犹疑。
他没有算计很多东西,大多数时候,只不过按照既定的安排在前进。可他也足够小心了,步步谨慎,身前深渊身后海,他从来小心退让,将心事藏得连自己都发觉不了。
或许正是因为想得太少,所以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会有人带着满身风华来到身边,那光华太过于耀眼无双,以至于从碰见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战而败。
从那时候开始,沈南风心里终于有声音在问:你到底悔不悔?
下山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忘却了欲望是什么东西,以为青山中的二十年,足够让一颗道心再无半点裂缝。
那时候,他站在无边云海里,风吹不皱眉眼,云卷不起心尘。
现在,他站在漫天黄沙中,脸色清平亦如从前,清清寒寒两只剔透眼睛,瘦削而笔直的脊背,就像他对于所持的信念一般,看得足够明白,也走得足够决绝。
在黄河岸边,一路走来,唐笑之数次叹问,道长,你究竟有没有心?
倘若当真有心,为什么世间会有这样的人,对于信念有如此大的坚持与执着,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又是什么样的地方才养得出这样一颗心:平淡清淡无欲无求,又锐利坚定生死皆抛?
他当真……没有情么?
广袖下的手猛地攥紧,风沙太大而猛烈,穿过长发与胸膛,汹涌热烈地将他淹没在广阔大地上。
52书库推荐浏览: 长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