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走不到,也不过死而已。”
六月初二,雁门脚下,青色狼烟翻滚飘摇上天。
这一个月以来,辽人声言修筑旧城,可骑兵奔袭,数次与边军发声摩擦。
唐笑之晚上睡得很不好,看屋外的月亮亮洒洒的,就揉了揉脸,随手用桌上白色长带将头发系起,拎了一壶酒,往河边走。
那白色的,洗得发旧的长带上,还缀着一枚小小的太极。
卖茶酒的老人正守着摊子睡觉。这儿因为靠着官道,所以常有往来行人,因而晚上也并不收摊,时不时能见着赶夜路的客人。
风呼呼刮得他头发都要打结,灯笼噼啪就落在地上。老人勉强睁开眼睛,睡意浓重的时候也懒得去拿。
在梦乡卷上来的前一刻,倒是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慢吞吞,一步一顿地去捡起了那盏灯笼。
唐笑之喝了几壶酒以后,睡意终于爬了上来。
他脚步很稳,眼神却有些发起迷来。
走到木屋的时候,手停在门上。
被动过的草标,被解开的机关。
下一刻,扇子就呼呼卷着飞进了屋。
紫色的光芒划破黑夜,在屋中闪过长长的亮光。
亮光腾起的一刻,照亮了屋中另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睛。
那是一双,哪怕经历无数血火和生死,也清辉如旧的眼睛。
五雷轰顶般,唐笑之心魂都荡了一荡。
藏在怀里很久的那张信纸,被他的汗在一瞬间打湿。
时间在一刹那静止,他贪看那双梦里来的眼睛,扇子呼啸着滑到沈南风脸侧的时候,唐笑之才暴起闪身,一把捞回了即将咬人的武器。
伴着几缕被削下的头发,沈南风眼睛动了一动。
影子在地上扭曲着,又交叠着。
唐笑之怔怔看着那张飞花轻雾般,在黑夜里不甚清晰,仿佛下一刻就不见了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从来很稳的手轻轻抖着碰上了沈南风的头发,再顺着柔软的黑发摸到了脸侧。
如置火炭,如饮冰雪。而枯凉已久的心里,终于生出一点热意。
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小心得很,生怕大点儿声,眼前的梦就被惊破了。
“怎么不躲……”翻来覆去那么久,出口居然不知说些什么。
沈南风一叹,从未见过的乖顺模样,认认真真道:“躲不开。”言罢,将手递给唐笑之。
唐笑之用仅有的一点儿,从天香谷偷师来的医术把了把脉,脸色越来越沉,沉得黑云压顶山雨欲来。
还没等他说什么,沈南风指了指自己,又道:“唐笑之,我走了很久,很累。所以现在,休息。”
话音刚落,他就很干脆地往往椅子中缩了缩,睡着了。
唐笑之在凳子上坐了一夜。
他还记得出门时,月明千里故人遥。
他原以为,要在这儿呆上一辈子了。在风沙里忘记曾经的斜桥打马过,满楼红袖招;忘记黄沙中翻滚未平的纵横意气,任风起云休。
所有的少年江湖,都葬送在被黄沙白雪掩埋的旧事下。
可回来的一瞬间,月冷千山,春风亦度。
当初晨的阳光散落在腾起的沙尘里,沈南风忽然想起了那双遗落在黄河中的剑。
所谓妄断,终究是斩不断。
秦川雪原,他也曾经犹疑过唐笑之几分真心。
在酒色欢场中长大的富贵公子,哪里真正能够明白,寡淡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的喜欢是真的喜欢,真心也是实实在在的真心,可等到在贪欢中饮尽风情,满堂花好月圆之后,留下的残酒冷炙与枯烟飞烬,又岂是唐笑之真正见过的?
那是他一分潜藏心底,不敢去探的犹疑。
可坠落在冰冷黄河的刹那,所有的决绝与傲然,所有的踌躇与犹豫,都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有些时候,相信也的确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只要他想要再见唐笑之一面,只要他想要,从此,相携而行。
好在,他没让唐笑之等到下辈子。
六月初五,阳光正好。
唐笑之伏在窗边,捞起沈南风一只手。
那手上仍旧裹着很厚一层布,而黑袍下永远涌动着浓厚的药气。
他想揭了布看一看,又总是被沈南风轻轻巧巧躲开。
他居然真的等到了他。
黄河中的水,从此日日夜夜,都不会再唱别离的歌。
天香谷的信带着药丸儿落在窗边,唐笑之轻巧地揭开信封,信上染了无数春雨与落花,像极了江南暮春里的残剩又哀浓的繁华。
他勾了勾嘴角,想到巴蜀夜风中,站在满山清辉下,问:“可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南风’?”
现在,他不需要知道答案了,因为此后,夜夜明月与君共,君之意,我之意。
沈南风定定地看着唐笑之笑着直起身来的模样,那样的风流气度,三分傲然,三分洒落。
忽然问:“唐笑之,你悔不悔?”
从此风流俱折,意气难回,曾经的风起云涌,尽数化为指间风沙。
龙游浅水,当真了无挂碍?
终究是应了真武大殿中的竹签,所谓遇风化水,沈南风想,自己终于变成了困囿他的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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