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心里很惋惜地想,那位公子若是笑起来,一定比现在更好看一些。只不过,他大概是个很不喜欢发笑的人。
四月十九的晚上,月亮一弯,亮得剔透又莹澈,于是大漠有冷霜千里,孤魂低叹。
唐笑之站在河畔高石上,浪头很大,水声呜呜地吼。
他定定看着滔滔的水,轻轻揉了揉耳朵,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这不像笛子的声音吧,他小心翼翼地想,不过,你既然说是,那就是了。
他不知道时间究竟代表着什么,可停留在记忆中一个月前的悲凉碎片,在他站在黄河岸边的那一刻,无休无止如春草疯长,全都涌了上来。
倘若时间是一把时间最锋利的刀,那么有些东西,早已流淌在血液里,砍不断,斩不尽。
记忆的碎片借助着血液中的养分,在身体里长出无数利刃,无时无刻不在撕筋裂骨。
巴蜀襄州的云和月亮,他一样也带不走。
唯有,心如明月,意如江海。
沈南风想要的不是来自故地虚飘的故景,而仅仅是一个安好如昔的唐笑之。
所以啊,唐笑之拈了拈指间的风,风里有微尘,沈南风,我把自己完完整整带到你面前来。
天上似乎又在落雪,他的眉头蹙得很深,抬手将斗笠带上了。
下雪的天气,实在是容易让人浑身发凉。
辽人的刀光冲碎一地风烟,在漫天风雪里,飞驰进秦川雪原。
唐笑之站在风里,凝定定看着北面风啸云嚎。
相隔数十里之外的秦川中,传来了求救的烟火。
他看着那一纵而逝的焰火,忍不住微微发起寒来,扶着门框的手甲,将木头生生抠出几个洞。
这一带沿路,虽有燕云秦川地界区别,但数十个寨子从来相互扶持,同气连枝。
逃出来的姑娘被人领着,跪在他脚边,挂满血的脸上满是坚毅的倔强,道:“求您,求少侠救我满寨人命。”
听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手中握着的门框瞬间被唐笑之捏得粉碎。
吹不尽,尽消散,又始终潜藏在心的最深处,只待时机一到,就要在他最痛的地方狠狠捅上一刀。
唐笑之仰了仰头,黑密头发只用一根柔软的,白色长带系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抖了一抖。
他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模模糊糊地说: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秦川半步。
况且那儿应该还在下雪。
下雪的时候,风也一定很大。密密麻麻的雪花扑在脸上,像无数的刀子卷过来。
他那时候倒在地上,无路可走。
真是……二十年来最没用的时候啊。
哪怕一直藏在心底,可他知道,心底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被藏在黑暗里太久,就如同人身体上的刀伤,化了脓,结不了痂,每到夜里就痛得让人发抖。
景德元年的燕云,野草长得极为茂密。秦川的雪,亮得让人心惊。
数百辽人冲扰边境,在夜里惊起血色虹光。
再后来,一道危险又漂亮的紫色机芒,亮幽幽如美人瞳魄,撕碎一地血肉。
唐笑之终于还是走进了秦川,那儿风雪大得很,和那天一模一样。
他跪倒在一地血水尸体中,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看雪花密密匝匝将红彤彤血水都覆盖掉。
心事被拽出来,放在寒风里,任雪浸风割,接受最残忍的酷刑。
荒凉一片的雪原上,最难长出新的草芽。
他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而寨中那位姑娘,始终无法忘记雪原中抬着高高头颅,骄傲又美丽的傀儡娃娃,头发白得像说不尽的忧伤。
她回头的一刻,分明看见那具没有生命的傀儡,眼角坠下一滴红泪。
五月初一,邢州地动不止,民屋坍塌,良田翻覆。
这是今年以来,第几次地动了?
歌舞升平的龙霄殿上,富丽堂皇的汴京河畔,一时间流言纷纷,人心不稳。
那些流言长了小小的翅膀,飞尽重重轻纱帘中。
那纱是上好的软烟罗,轻得像云,凉得像雾,几层几层卷起,用珠帘细细挂着玲珑的结。
细密的纱帘,被浓重药味熏得透不过气来。
一只瘦得令人心惊的手,将纱帘轻轻拂开。
门外,繁花将尽,苦夏,快要来了。
中原的春夏秋冬,一向比边关更浓烈。
卷着金边的白袖中,玉般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青瓷碗。依旧是清澈玲珑,却令人不敢仰头一看的声音。
“沈南风,辽人声言修筑旧城,边关早已不稳,更有兵马卒然过界,战事未起,世事已乱,你果真能放得下?”
枯瘦的道士打开窗户,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北边。
眼前是楼台水榭,鸟雀啁啾,可他知道北边,一定是万千云气呼啸成海,刀光剑影飞舞成潮。
不知为何,他弯了弯身子,像承受不住过去的记忆一般,声音轻而稳,静静落在地上,“不是放下,而是……忘了。”
敲击在青瓷上的手指猛地一顿,发出一声清脆响音。手的主人,却低低笑了出来。
沈南风跨出门的时候,背后那双眼睛意味颇长地亮了起来,悠悠问道:“你如今这幅模样,能走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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