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不住,放不下,又不知如何去忘。
唐笑之沉在巴蜀竹海中二十年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有了归处;可沈南风,他的归处,在哪里?
雪泼到眼睛里,痛得他浑身打颤。
心里有一把刀,将心脏彻底绞碎,最后一点热度,被雪水哗哗浇了个刺骨深寒。
他要跑,可身上的力量让他站都站不起,只有不停抠着地面,只有雪盖到脸上的时候,才能由这透骨的寒,恍惚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细细的声音,细细的火光,从极远处飞上了天。
他的瞳孔骤缩,被攥紧了喉咙般,眼中血水滚滚而落。
那是从霹雳堂雷家流落在外的一袭传讯烟火,是他在巴蜀卧龙谷中,见沈南风吹响竹笛,炸碎了满天繁花。
他仿佛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冰水中,周围凉得他透不过气来,唯有心中的刀,一次一次,把所有的情绪都绞成了泥。
沈南风,你真是……你真是……
那道冲天的火光,带着黑色尾烟,直冲九霄。
唐笑之双眼血红,愣愣地看着那条美丽的烟火,忽地沉下头去,嘶声长笑。
“这样,也好……也好……”
他倒在地上,浑身冰凉,心中最后一点热度也在雪中化了个干净,风在心中挤压堆积,无处可去。
激烈难熬的情绪在肺腑间堆积成巨大的爆弹,疯狂跳动找不到方向。
雪地里安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整个天地死了一样。
雪白夹黑的海东青呜呜鸣叫几声,见了地上的主人,急速飞下,落在唐笑之面前蹦跳不停。
爪子上的信筒上,还系着一个长长的,来自真武道冠上的布带。
唐笑之瞬间呕出一口血。
他看那轻而白的冠带,觉得它,比山海更重,重得连自己所有悲喜都能压碎,抽离。
费尽了最后一点力量,脊背上的剧痛让他浑身发麻,他颤抖着手,把信筒解下了。
字字飞舞,疏阔端正。
此书成而复毁者三:巴蜀繁春,如露如电,终为我忧。吾心非铁石,焉不知君之江海意、皎月心?且慕君之高华,如雁征征,如玉凿凿。然世事弄人,常念汝一笑春风,而恨吾难宿双鸿。今次一别,死生西东。三月之期,终难践约。所负深恩,尽托来世。他年君祭我于黄河之畔,愿请携襄州一壶云,巴州一担月,若闻浪声滔滔,则乃吾泉下以笛相和。
白茫茫天地间,传来比野兽更令人心碎的吼叫。
扭曲尖锐的声音在雪地里七扭八转,又渐渐低了下去。
到最后,已是一点人间幽魂般的无力苍白。
郁结在心的情绪轰地爆炸,唐笑之缓缓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周围一切都轻了、碎了、化了。
沈南风,我后悔了。沈南风,唐笑之后悔了。
早知我今日会这么喜欢你,在十年前的真武山中,我就不会放手。
黑暗笼罩上来的前一刻,唐笑之模模糊糊地想,他后悔到,比死了更痛。
冲天的传讯烟火,逐渐消失在空中。
铜管的信筒,飞出燕云的信鸽,在市集间往来的百姓。
落在玉般手中的信纸,小小的一方,带着许多的褶皱,像一声声叹息。
信上写着两个字:计成。
所有掩埋在风沙背后的血海滔天,生死难测;所有雨雪下纷纷扰扰,情谊恩仇;所有白骨与风流,红尘与刀兵,都只不过落成两个简短有力的字,染在一张旧旧的信纸上。
江湖秋水长
四月初三,有风。
燕云的春日并不像春日,大风吹着尘沙呼呼地刮,没一会儿头发里尽是灰。
昏黄的云边还夹着雪,薄薄一层,倒也没有冬天那么冷得发寒。
寨子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两盏灯笼被风吹得斜过去,一点光要亮不亮。
守着茶酒摊子的老人佝偻在躺椅中,抱着一团毯子,快睡着了。
邪风忽卷,那灯笼被吹得啪嗒断了绳子,老人被声音惊得掀了掀眼帘,却看见那盏灯笼落在一只干净又修长的手里。
老人瞪了瞪眼睛,逆着风,勉强看明白了眼前的人。一身紫色衣衫轻飘飘,站在那儿,像立着的最好的竹子一样。
他单手将灯笼重系好,解下斗笠,抖了抖雪,老人这才看见一张极俊丽的脸。
年轻清贵,一身风雅,在沙尘漫天的燕云里,一人一马牵来了小小的春天。
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剔着雪夜沙洲的幽深寒意。
老人想了想,最近四周太平得很,马贼、辽人,还有四处窜伏的狼都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人。
正这么想着,那袭紫金衣衫已晃悠悠远去了。
只有薄碎的雪,细雨一样,在黄沙地上轻飘飘打着卷,腾起潮湿的土气。
寨子离黄河岸不算很远。
不算很远的土丘边上,不知什么时候撘起了一个小木屋。
虽说是粗粗搭起的木屋,也能一眼看出屋子主人精心设计的榫卯结构,窗棂上细细凿出的花样,屋外盘绕三周用以排水的木漏。
寨上年轻又大胆的姑娘们常常在河边提水的时候偷偷往木屋边打量,透着半开的窗户,来自南方巴蜀的唐家贵阶公子,总是悠悠抬着眼看远处永不停息的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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