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微空走到亭边,抬起头来,清早的阳光并不刺眼,所以他轻易地看到那人漠然的脸和手中的念珠,半面脸颊在晨光中像是半透明的白玉。
他抬头看了半晌,耳边听着明微低低的念经声,不像是一般和尚声调平平无韵无律的模糊念法,明微偏偏把那经文,每一字都咬得极为清晰,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如此听来,倒真是让人平心静气——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
叶微空知他是在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让人心静的佛经。
他低头垂眸,手握上剑柄,拔剑出鞘,剑若惊鸿,凌厉无匹。
叶微空此世剑法,比起曾经与西门chuī雪紫禁之巅的惊世一战时已然又高了,那时他已有了随心所yù的剑法,当世无匹,那时那晚,他虽是死在西门chuī雪剑下,却不是他输,而是他赢,心无挂碍,一心求死罢了。
如今,剑法愈加如行云流水,自然清明,没有丝毫雕琢痕迹,虽仍是剑气如霜,但却比曾经少了杀气,他已不必再计算那夺人生死之间的一寸两寸的距离,随心而至,却绝不会偏差毫厘。
他的心即是他的剑,他的剑即是他的心。
晨间练剑本是此世的叶微空每日必做的修行,此世并无对手,他被称第一高手,但这个世界,竟连一个陆小凤、花满楼那样的人物都没有,更毋论西门chuī雪。
没有一人,配让他用那招天外飞仙。
既是遗憾,也是寂寞,就算仍是那如风之轻,若云之洁的白云城主,这世间,却又有何人,能入得他的眼。
——偏偏,有了一个明微。
有些好奇,有些好笑,有时觉得这人清如一潭碧水,一眼便可望到底,但有那么一瞬,一刹那,似乎又让人看不懂。
似是心如明镜,无尘通透,却又偏偏——笨拙、纯稚地像个孩子。
白衣黑发,表qíng漠然,只是那一剑指来,小塘被生生划开,无声无息,平静水面被分为两半,不过瞬间之分,瞬间之合,仿佛从未裂开,平滑如初。
“啪”——
是被分成两半的枯去莲梗落在水面,风过,半片莲叶悄然而分。
水面虽合,那叶,却是合不回去。
明微已睁开了眼,一双漆黑清澈的眼,看着那些被分为两半的枯莲,回头,轻笑,“明王好剑法。”
叶微空眯着眼抬头,那人晨光里的笑,正灿烂若这初升的朝阳。
“下来罢,用过早膳便去看看青岚。”
“好。”他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吐息,到胸口微痛的程度,站了起来,拍拍单薄的白色僧袍,他纵身跃下,轻盈落地。
有些事qíng想通了,重重压在心上,呼吸也难,不若抛去。
随缘罢了。
*****
又是那民间毫不起眼的宅子,帘后明huáng衣袍簇新,目若朗星,眉如利剑,只是平日间英姿勃勃的清朗气质此时尽数换了志得意满。
身边跪坐一绝色女子,正手持一铜壶,挽袖清颜,姿态娴雅从容,正泡一壶好茶,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主上英明,想那郎先生入大皇子府三年,出府不过寥寥数次,且洁身自好,仅与几位清高文士相jiāo,本身亦在文人中享有清名,从不入勾栏烟花之地。大皇子试图在皇上面前将罪责推向郎先生却是不容易。”
深深吸一口清雅茶香,他却是笑了,“皇兄也是糊涂,他找郎先生抄经自是没有问题,却不曾把那原经藏藏好,若是戒晴死后让他用原经替换了那本毒经,或是我不着那仆人日日点些嘉叶残香,让那明微闻到,就算是神仙来了,怕也是找不出戒晴的死因。”
“主上,那《妙法莲华经》真本——”
“自是已毁了,是也不是,锦瑟?”
弄茶女子抬头,笑容浅淡,“如此重要之物,锦瑟自知关键,断不会留下证据。”
“哼,就算不毁,如今的皇兄又有何用,郎先生现在——怕是已经去了吧。”
“是。郎先生留下的那封遗书是照此所写,主上请过目。”
锦瑟起身,一只雪白纤细的柔荑探出,帘外那人把一张宣纸递上,珠帘一动,她转身回座,那纸已给了座上那人。
“如此便好——哈哈,着郎先生的独子将事宣扬出去。父皇一向喜清流文士,郎先生以死证清白,把事qíng说得一清二楚,证据确凿,皇兄——我看你,还能有何后计!”他的眉目yīn狠,却是平日间清新明朗的二皇子——叶青穆。
下首那人是尚书大人的爱子,京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不过主上,”他瞥一眼帘后白衣,“为了一个女子,得罪了明王,这——”
“明王——早晚是要得罪他的,不说锦瑟,如今青岚深陷囫囵,青岚的母亲莼贵妃乃是皇叔的表姐,亲舅舅的女儿,明王此时唯一的亲人便是那个阁臣舅舅,若要对付青岚,必然要把他算计进去,可惜的是,这次的计划被萧绿衣那个下贱女人破坏了,本来,锦瑟若是不bào露,留在明王身边,倒是一招好棋。”
“萧白睿虽然听从控制,皇上所查之下亦会知他所言不虚,只是就算如此,缺少足够的证据,不似大皇子,三皇子应是没有xing命之忧——”
“罢了罢了,三弟平日只喜风月,未真正碍到我的路,就算只剩我与他,父皇也定不会选他,这般作为,只是为了确保他日后不会生事,倒是不必赶尽杀绝。”
“是。”
“罢了,你退下吧。”
“属下告退。”
房中只剩下叶青穆与锦瑟,茶已泡好,只是那人尚没有资格喝罢了。
叶青穆浅啜一口,茶香弥漫唇齿,茶是好茶,水是好水,泡茶的是美人,当是一大绝顶享受。
“他——仍未完全值得信任?”
“哼,他来投本皇子,自是因为我最有希望罢了,有勇有谋有智,只是心机太深,这种人最容易知机而变,不可全信。”
“——所以,主上方才,掩下一些真相。”
叶青穆幽然叹了口气,“这条路上,我已走了大半,披荆斩棘无妨,只是最后这道关隘,实是困难。”
锦瑟垂眸,“主上无须担心,终有一日,大事可成。”
叶青穆欣慰地挑起锦瑟长发,轻轻一吻,“若是我身边的人,都如你一般知我心意,忠心耿耿,我何愁大事不成!”
锦瑟伏于他的膝上,温顺若一只雪白小猫,“锦瑟——定不负主人所托。”话语温柔无限,低若呢喃。
*****
叶青岚并未被关到牢中,只是被关在宫中偏殿,不许任何人进,亦不许他出。
叶微空带着明微进宫之时明微才知道,叹了口气想,若知他不是被关在牢里,而是被关在宫中,那昨夜就可让皇帝许他来见了,他只以为被关到牢中去了呢——
看来,皇室血脉,必然是不同的,除非定罪,不然甚少真被关到yīn森的大牢。
明微瞥了眼身边的叶微空,他腰间长剑并未除下,脸上有些古怪,“我倒是不知明王入宫,竟然是不用除剑的。”
叶微空并不看他,目光漠然,“依我的身手,若想杀人,有剑与无剑,能有多大差别。”
明微恍然,他进了宫,皇帝总不可能一直离他很远,毕竟是亲弟弟,若是在此人数步之内,有剑无剑,当真没有什么区别。
“皇兄已准了你与我的探视,只是道此事还未查清,着你不必过于——”
“我知道。”明微笑道,“那日你也在的,你我明知,此事不是三皇子,而是二皇子——只是那萧白睿,我怕他有危险。”
“不必担心。”叶微空道,“他也被关在那个偏殿之中,与青岚只隔一道墙,看守偏殿的乃是皇兄心腹侍卫,他不会有危险——至少,在事qíng查清之前,他不会有危险。”
“如此便好。”明微垂眸,想到那日他对萧白睿所言,想到那日萧白睿的眼泪与悲伤,他不懂,这个少年为什么在一夕之间,投靠他的仇人那边——
忽然间打了个冷战,他或许明白了,虽然还有些不懂,只是大家都太执着太傻太痴——
悲伤袭上心头,有些事,他是真的不能原谅。
*****
偏殿外头有些荒凉,叶微空与明微进去之时,也需拿出皇上的令牌,那些侍卫才放他们进去。
叶微空把东西jiāo给殿中侍仆,便站在庭院之中,“你若有话对青岚说,便去吧,萧白睿在那头,皇上却只许你一人见他。”
明微点点头,独自走进关叶青岚的屋子。
虽是皇宫的偏殿,这里看上去却依然有些yīn暗,由于不许出门,唯一的一扇窗也钉上了,屋内就愈加暗了,不过几盏宫灯,倒也还算明亮。
明微走进去的时候叶青岚正在卧榻上小憩,想是也不曾预料有人来,手中书卷掉在地上,睡得正香。
明微犹豫了下,正想出门,不若先去找那萧白睿——
榻上那人却不知低声嘟囔着什么,明微回过头去,刚好看见他揉着眼醒来,一脸茫然。
“三皇子醒了。”明微笑道。
叶青岚揉揉眼,笑了起来,“人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料我梦中刚见,这就成了现实——”
明微一愣,却也不在意这样的打趣,看向叶青岚,不过几日未见,这人却似是比之前更白了几分,许是这屋中完全不见日光,更添是幽禁,他的眉间有些憔悴——
“不过几日,这是为何?”明微叹息。
叶青岚沉默一会儿,“我倒是未曾想过白睿如何这般巧合,戒离大师和绿衣姑娘刚去,他便回来,原都是策划好的,我看唯一真的便是他是真想为姐姐他姐姐的离去而痛苦伤心。”
“那日,白睿道,姐姐生即是苦,不若死了。却是不知二皇兄用什么条件打动了他,把这罪责推到我身。”
明微垂眸,“若不是我bī得锦瑟现形,若不是绿衣前来说清原委,戒离那xing子,什么都未跟我说,我就算要找bī死他那人,却也是无头绪的,这般一来,二皇子恐是怕我说出事实,先下手为qiáng,拉了你来做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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