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履职后不久,便将设在金陵的两江总督官邸移到了苏州,并不大兴土木,而是将官衙与私宅分开,私宅当然就是林府的旧宅,如今经过历年的修整,已经恢复旧观,且更加精致。
一切收拾妥当,才写信给黛玉,也只两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黛玉便收拾行装,乘船沿着运河南下,行程与当年上京之时正相重合,物是人非,不免感慨横生。
坐在船上,黛玉思绪纷纷,一会儿想到从今后便终与京师往事隔绝,只与贾琮去过一辈子的风雅生活,一会儿又忆起临别时宝钗来送行时的情景,遥想当年都是一样的姊妹,如今却渐行渐远。
原来那日宝钗领着芝儿进城来,到郡主府给黛玉送行。因为宝玉的缘故,黛玉虽然心里待宝钗一如当年,两人却很少见面,平时向来没有来往,只年节祭祖之时才得一见。此次宝钗料想黛玉此去,恐再无渠会之期,便特意过来送行。
半年多未见,宝钗越发苍白憔悴,虽是布衣荆钗,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整整齐齐,她如今虽已是村妇的打扮,然而从前的从容淡静的态度并未改变,只是笑容里总是带着淡淡的愁容。
芝儿已经九岁,形容样貌竟与宝玉少年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只是清瘦些,温柔腼腆,却又礼数周到,一看便知宝钗把他教养得很好。
黛玉便考问他诗书,芝儿经典俱已精熟,诗词上虽还言辞幼稚,但是即景赋诗,也清新可读,黛玉大为赞叹。便命雪雁端来点心糖果,领着芝儿去院子中玩耍,芝儿并不就答应,而是看向母亲,见宝钗微笑点头,才谢过黛玉,跟了雪雁出去。
这里黛玉便命丫鬟上茶后,屏退了众人,自与宝钗有些体己话交谈。黛玉见宝钗人虽坐于房里,目光却注视着院中玩耍的芝儿,只听雪雁逗芝儿玩笑,给他找来一个陀螺,芝儿玩儿得正起劲,那碧叶却端去了一盘子点心,说道:“芝哥儿,先别忙着玩儿那陀螺,快先趁热来吃块芙蓉糕吧。”
芝儿年纪虽小,行事却如小大人一般,他舍不得放下陀螺,也许是在宝钗那里等闲不许他玩耍的,却并不肯承认自己贪玩,便清清爽爽地念道:“白菜根里自有甜,有志男儿不贪馋。”屋里黛玉和宝钗听了便都笑了。
黛玉便叹道:“宝姐姐,芝儿真是个好孩子,如此懂事听话。”宝钗微笑道:“如今他是我唯一的牵挂和寄托了。这孩子也可怜,平时除了读书,从来也不许玩耍……”
黛玉知她指望着芝儿有出息,重振家声,然而芝儿小小年纪,可不是可怜吗。黛玉便劝道:“宝姐姐,你一向通透,何苦自苦如此?”
宝钗心中伤感,对黛玉说道:“妹妹还记得那年在园里,我去潇湘馆看你,你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还笑你做司马牛之叹,如今回首当年的事,虽不过十年,却恍若隔世。”
黛玉不语,宝钗却道:“我知自己逼着芝儿念书,把家业复兴的重担压在一个孩子小小的肩头,是太过残忍,然而他的父亲实在是扶不起来的……原先尚可过的日子,只弄得家徒四壁,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几本残书、一方缺砚、几只秃笔而已。他倒好,还能寄琴书以消忧,大不了便去做个隐士,那时若芝儿不成立,与他父亲一样颓唐,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岂不是更苦?那便还不如如今吃些苦头,苦尽甘来,也未可知。”
黛玉原听她说得伤感,不由得想要落泪,待她提起宝玉,反而不好接话了。宝钗却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卷画轴,无奈地笑道:“本应送你议程,只是我家如今的境况,你也是知道的。布衣蔬食,常至断炊,能卖钱的早已卖了,只剩下这些卖不出去的画儿……”
说着展开,黛玉看时,却是水墨奇石,墨色浅淡,巨石兀立,在石头缝里,露出一簇细草,草尖一抹绛红,似在随风摇曳,清朗可爱。黛玉心中若有所动,不由得怔住了。
她稳住心神,又看那上面的题字,却是一首题画诗:“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
黛玉正琢磨那句“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却听宝钗淡淡说道:“他如今每日里除了喝酒,便是画这些石头,当真是‘潇洒做顽仙’。我也曾想过,是否当初嫁给他的不是我,他便能过得好些。思来想去,却觉得那样无非是又害了一个人,还不如我去与他这样苦熬下去吧。他本性是良善的,只是一无用处。妹妹,我是个苦命的人,我真羡慕你……”
黛玉从未见过宝钗如此失态,却也知她是肺腑之言,半晌才轻轻答道:“宝姐姐,从前你就是最能忍耐,随分从时的。我却还是那句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宝姐姐这样的品性,不该总是如此的坎坷,终有一天苦尽甘来。”
宝钗看着窗外,芝儿影影绰绰的跑动的影子,笑道:“是呀,我但愿能等来那一天。”她这样笑着,却落下泪来。然而对于她此行的目的,黛玉却也了然,想当年薛家盛时,她在大观园中资助过多少姊妹,手面阔绰,行事周到,便是对自己,也曾送过银耳等物,如今折节向人,必不是为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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