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心中知道这个家终还是王夫人说了算,便是贾母, 也是会偏向着宝玉,没有人真正将她们娘俩放在心上,所以她那时便未雨绸缪地开始为将来积攒钱财。年节的赏赐、田庄的收益、尤其是住进大观园之后, 她颇有眼光地选了稻香村,那里的稻田菜地都有利息,王夫人自是不放在眼里,她却乐得收入自己的腰包。
她那时还有青春的热情, 还喜欢跟园中的姊妹们聚会,写诗作画,自寻快乐。可是即使在那样的时候,她也很小心的不肯吃亏,每次的聚会,她都要姊妹们出份子,她知道对于宝钗黛玉她们,这点儿小钱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迎春、湘云这几个做不得主的妹妹,她们其实很为难,然而她从来也没有想要替她们出过,顶多是想办法让王熙凤出钱。
对于王熙凤的恨意,也是在那个时候种下来的吧。其实那恨意原本就存在,只不过掩埋得深,深到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贾珠活着的时候,这荣国府的当家人是李纨,那时虽是在王夫人的治下,然而王夫人不管闲事,而且策划元春入宫和生育宝玉,占据了王夫人几乎所有的时间。
那时贾府还是全盛的时候,短暂的荣华,让李纨永久的回味:家下仆妇的奉承、一呼百应的风光、每日里如流水般过手的银钱,当然还有明里暗里的好处……这一切都随着贾珠的逝去戛然而止。
从此她只能作为一个未亡人像槁木死灰那样活着,不能穿颜色衣裳,不能脂粉妆饰,安静本分地守着幼子,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所有的风光都是王熙凤的了,所有的好处也是王熙凤的了,而且她是那么贪婪,李纨从前不敢拿、不敢要、不敢干的,王熙凤全都敢拿、敢要、敢干。王夫人不知道,可是李纨明白王熙凤的伎俩,她看在眼里,气在心里。
只是她从来不说,直到那一天,她领着姊妹们去找王熙凤要办诗社的银子,王熙凤当着众姊妹的面,讽刺她守财如命,不肯出钱,当众让她没脸,她才露了一次锋芒,针锋相对地回击了回去,可是心中的刺却尖锐地疼了起来。
尤其是协理大观园的时候,她羡慕凤姐有平儿这样一个帮手,嫉妒平儿对凤姐的忠心,也越发感到了自己的孤零。就是在那个时候吧,贾兰的奶娘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也是一个薄命的人,死了丈夫,无依无靠,便入府来伺候,李纨终于找到了安慰,在稻香村里,关起门来她说了算,没有人会说什么,再说,那些丫鬟还不知人事,姑娘们也不知道,她很放心。
可是她错了,事情是怎样走露风声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一天,也就是抄检大观园之后的一天,王夫人亲自过来,将她院子里的媳妇丫鬟都叫出来,一个个看。当看到奶娘时,她只看王夫人的眼神,就知道大事不好。
王夫人的眼神里透着了然、鄙夷和厌弃,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用贵妇人惯用的淡淡的语气吩咐她:“这个奶娘有些妖佻,我很不喜欢,兰儿也大了,不用吃奶了,打发她出去吧。”那个时候,李纨才感到了切实的危机,才明白自己太大意了。
她没有一刻的拖延,就照着王夫人的意思打发了奶娘,那奶娘临走时泫然欲泣的神情,很多天都萦绕在她的心头,可是她不许自己再心软,她知道,赶走奶娘,是王夫人对她的警告,必要的时候,她会夺走自己的兰儿,夺走自己的一切。
从此她的心就彻底死了,不再反抗,也不再有热情。园里的姊妹们风流云散,她全都事不关己,直到二房被撵,大观园被封,接着是抄家,她甚至感到快意。风雨飘摇中她唯有紧紧把握自己仅有的那点儿财物,那是她和她的儿子的未来的保障。
这之后,她才真正成了王熙凤嘴里惜财如命的人了,包括对贾政和王夫人的窘境不闻不问,也包括对巧姐的见死不救……她觉得自己做的没有错,她这样告诉贾兰,也这样劝慰自己:人总是要先保全自己的,不能大家绑到一根藤上累死。
兰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应该说,兰儿从来就不是个孩子,他刚懂事,就已经成人,甚至有比成年人更加牢固的冷漠和坚守。家族中除了母亲之外,唯一能让贾兰佩服的人,只有贾琮——那也是一个无依无靠,却靠着自己的天分和勤奋而挣得一片天的人。
自从贾琮中举,贾兰就像疯魔了一般的读书。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果然也年少中举,会试得了第十四名,殿试也是顺利得到进士及第。李纨多年的夙愿达成,以为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谁知王夫人竟恰好在这个时候死了。
贾兰毫无办法,部里尚还没有下文书,他到底是外任还是京官,都还是未知数的时候,就不得不丁忧。他觉得前途一片灰暗,从来不折节求人,从来不低眉折腰,可是看着母亲每日泪痕不干,他到底是不忍心。
于是贾兰去求了贾琮,好在贾琮还算提携他,应了他一个前程,他信得过贾琮,他知道整个家族里,倘若有一个人是只得信赖和托付的,也就是这个堂兄了。
又是三年的等待和煎熬,眼看着同科的进士或者分到各部,或者出了外任,在各部的都有升迁,那是注定是他的上司了,出了外任的,也都赚得钵满盆满,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只盼着快些除服,快些分派职位,快些到任,让母亲能扬眉吐气。是的,他中进士与王夫人的逝去相隔太近了,近到甚至没有来得及摆酒庆贺,就开始哭丧了,所谓乐极生悲,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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