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寿春堂》,看得有趣,耳边却传来探春与鸳鸯的话音。只听探春说道:“按说太太让我管园里的事儿,我也不可推脱偷懒,只是有些事却不是可以说给我一个姑娘家听的,大嫂子又是个老实人,所以琏二嫂子万不可打撒手——我只是不知她近来是怎么着了,总形容懒懒的,也不像往常那样简明利落了,这园子里的人很是懈怠了些。”
鸳鸯便叹了口气,说道:“三姑娘你是个明白人,我才告诉你——还记得老太太生日的事儿吧?那边大太太为了一点儿子小事,当着众人给二奶奶没脸,二太太却并不给她撑腰,众人也都站干岸,看热闹——二奶奶一方面灰了心,另一方面她那身子骨也着实亏乏了。我听平儿告诉我,她恐已成了大症候……”接下来说话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只听见探春倒吸一口凉气,良久只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
鸳鸯便又叮嘱道:“老太太让我过来,是特特嘱咐姑娘,这些日子千万上心,别让园子里走了大褶,以前二奶奶硬朗呢,那些婆子媳妇还不敢怎样,如今大奶奶老实,您又是姑娘家,有些事只能当没看见没听见,就怕有人跳出来弄鬼——你没见上次见客,老太太只叫了林姑娘、史姑娘、薛姑娘和你出去,没有叫二姑娘,大太太那脸色难看的——近来大太太进园来也忒勤快了些。”
探春便只答应着了,话音却是含着无限隐忧的:“我只想咱们这样人家,别人看着是烈火烹油,不知多么快活,谁知却是说不出来的烦恼,倒不如托生在那小户人家,一家子亲亲热热,何等惬意……”说着便哽咽落泪,鸳鸯正着意安抚,外面却来了小丫头,说老太太叫鸳鸯回去,鸳鸯连忙去了。这里贾琮知道不是时候,便也悄悄离开,不去打扰探春。过后探春却派人送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精拓本,贾琮知道这也是她为人的周到熨帖处。
转眼就进了十月,贾琮因为记挂着来年的春闱,满心里想着博得一第,自是日日用功,竟不觉秋去冬来,日月如梭。第一场雪下来时,他已将四书五经结结实实温习了三遍,背得滚瓜乱熟了,自觉比考举人时有了底气,到底他是有着后世残酷的高考经验之人,应试的本领来自天生,这时便将八股时文,一一研习,比起曾经的微积分,他觉得还是子曰诗云更容易上手些。
这一日,他早起习字,上午研习八股,做了两篇文章,自己摇头晃脑地读了一阵子,午后便困倦不堪了。蔡嬷嬷便劝他别总拘在房里,到园里去松快一阵子倒好。贾琮想想也是,便披上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也没罩风帽,只套上皮靴,便走出凹晶馆,在雪中闲步,踏雪寻梅,一路不知不觉便来到栊翠庵的墙外。
那是栊翠庵后面的一带矮墙,远看几枝蟠曲遒劲的秃枝上有星星点点娇黄的花朵,走近细观,才发现竟是早冬初放的素心黄腊梅,花瓣如同蜡塑,晶莹剔透,凑近闻闻,缕缕淡香沁人心脾,贾琮不觉大喜,连忙择了两枝形态不俗的枝子,擎在手中,心里却想:“都说栊翠庵的尼姑会侍弄花木,果然比别处的茂盛,大家都夸她们的红梅好看,却不知后墙的这几枝黄腊梅更是惊才绝艳。”他本想将这两枝不告而取的黄腊梅拿回去插瓶赏玩的,此时忽然灵机一动,想到有些日子未去见见黛玉,便打定主意,鲜花赠予佳人,便兴头头地捧着腊梅花往潇湘馆而来。
入冬以来,宝玉因为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病笃了柳五儿,种种闲愁胡恨,在别人看来全不与他相干的事,他全都放在了心头,只弄得□□若痴,时常怔忪,便是在黛玉面前也言语常乱,不似往日细心体贴,再加上贾政和王夫人一力逼迫他读书上进,每日学堂读书,课业繁重,贾政又隔日盘查,竟似上了紧箍咒一般,宝玉苦不堪言,竟连去潇湘馆闲谈的时间都找不到,黛玉未免略感寥落。
这日黛玉正好午睡方醒,无可释闷之时,略略梳洗了,只看着窗外的初雪发呆,却见贾琮怀里抱着两枝清绝的腊梅花走来,顿觉精神一振,脸上便又了几丝笑意。贾琮进得门来,见黛玉穿着家常半旧的倭缎绣绿萼梅的襦裙,鬓发上斜插一只碧玉簪,真是清而不寒,娇而不媚,险些把他的魂儿给勾了去。连忙笑道:“林姐姐好,这是我在后山上折的腊梅,想着入冬第一枝,姐姐必是喜欢的,便送过来了。”
黛玉欠身道谢,又让座,一边的丫鬟便把花枝接了过去,插在旁边架子上一个汝窑天青鱼篓瓶里,方细细赏玩,只见那花瓣精致卷翘,如琥珀碧玉精雕细刻而成,疏疏落落地点缀在枯枝上,就像鸟儿停歇在树上,随时都可能凌空飞举。
黛玉猛然想起旧年园中姐妹在芦雪庵赏雪联句,赏红梅,饮酒作诗,何等的快活,如今物是人非,园中不如意事常有,诗社竟无人作兴已久了,不觉感伤落泪,又顿觉无味,恐贾琮见笑,却见贾琮已经不慌不忙踱到书案前,抬头欣赏壁上悬挂的字画,似是未察黛玉的失态,黛玉不禁心生好感,原本与贾琮仅仅情面上的应付,并无可谈之语,今日竟说起诗词乃至八股文章,黛玉才发觉贾琮并非是刻板只知死读书的书呆子,贾琮也发现黛玉竟对四书五经乃至八股文章都是了然于心,颇有见地,不免将自己写的文章默写出来,向黛玉虚心求教。“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凡是有学问的人,将学问闷在肚里,总是不爽,既有人诚心求教,黛玉也就知无不言,两人这个下午说的话竟比这几年来说的都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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