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并不知道此事,待下晚从家塾中回来,过贾母这里吃过饭,回园时先去潇湘馆看黛玉,却见潇湘馆里人去楼空,只紫鹃在那里指挥着老婆子们从书架上往下搬运书籍,家具都用布幔蒙起来了——顿时被轰去了魂魄。
早有准备的袭人正等在潇湘馆的外面,却怎么也拉不住一边哭一边走去找贾母的宝玉,只好派麝月去向王夫人报信,宝玉正待去贾母那里求老祖宗立刻派人把黛玉接回来,还没进院门,顶头遇到了面沉似水的王夫人。
王夫人将宝玉叫到自己的房里,说道:“你林妹妹本不是咱们家的人,她回林家去也是分所应当,况且林家来接她,老太太有什么理由不许她去?你这会儿不许去让老太太烦心,等过几日老太太自然会派人接她回来。你要仔细,你父亲已经发狠要你读书,那边的琮儿还没有你大,都已经中了举人,开春就要参加会试了——我的儿,你也给我争口气才是。”见母亲落泪,宝玉便纵有万千情愫,也不敢再闹,只得闷闷地回到怡红院,一头栽倒在床榻上,便恸哭起来。
袭人深知他的心事,明知道劝不了,只得守在旁边陪着落泪,心中又急又忧,想着那年因为紫鹃一句玩话,说林姑娘要回南去,宝玉便变得疯疯傻傻,这会子人竟真的去了,还不把他的心给掏了去?
愁了半晌,便上前推宝玉道:“你且别再哭了,这会子就是哭出两缸泪来,林姑娘也回不来,这又是何苦呢?”宝玉便抽噎着说道:“我不信林妹妹这么狠心,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莫非我无意中又得罪了她?到底是什么缘故,告诉我个明白——死了也不冤。”这样说着,又痛哭起来。
袭人哭笑不得说道:“还能有什么缘故?不过是因为一来二去你们都大了,到底男女有别,便是林家不来接她,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也断不许再像小的时候那样同吃同卧的。你没见不单林姑娘,就连宝姑娘也搬出园里去了,史大姑娘也长久不来了,想来这园里的姐妹早早晚晚都要嫁人,你都这么哭,却有多少眼泪?”
宝玉想到园中姊妹结社作诗是何等快活,转眼之间风流云散,顿时心如刀割:“我也知道这些,可我总以为她是留得住的……”
话还未说完,袭人便抢白道:“你又说唐突她的话了,倘若她听到,更该恼了——她为什么留下?林家如今大爷是二品大员,最重科举出身,林家给她择婿自然也不会找个白衣,你这会儿可知道太太老爷总逼你读书的用意了?”
宝玉便似一盆凉水兜头倒下,打了个冷战说道:“我不信林妹妹是那样的禄蠹!”袭人见他听进去了,心中暗喜,便继续说道:“她哪里能做得了主?自古姑娘家哪有自己找婆家的?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且听我的劝,从今儿起,好好读书,也像琮三爷那样博得个功名,那个时候,老太太和太太欢喜,便是去说亲,脸上也光彩——若说读书上进就是禄蠹,你可把林姑娘的父亲放到哪里?他可是探花郎。”
宝玉原本心思单纯,被袭人这样一番抢白,不禁无言以对,然而心下究竟是听不进去的,第二日便去见贾母,贾母正为此事不自在,不免安慰他道:“这是你林婶娘爱惜林丫头,一定要接她家去,也是姑娘家要尊重的意思,总没有个一辈子住在亲戚家的道理——过两日我便派人去接她过来,你且宁耐着。”并不肯立刻去接,宝玉软磨硬靠,无计可施,只得回园里去,自此便似魂不守舍,茶饭无心,言语常乱,似得了怔症。袭人等人明知道缘故,不敢去回王夫人,只得打叠起百样的精神来看顾着宝玉,却不知他心里一时明白一时糊涂,魂魄都被黛玉给带走了。
宝玉这样无心读书,日里只想着黛玉离开大观园的事,这一日从学里回来,跟他上学的李贵和茗烟拉过马来,他便混混沌沌地上了马,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一抬头却已经到了府门口,想到林妹妹那日就是从这个门里出来的,竟是半句话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不知不觉就滴下泪来,也不下马,只呆呆地拽着缰绳。李贵见他似痴似傻,心中越发不耐烦,便催促道:“二爷,下马吧?先生留的文章要写,书也要背呀!求爷多少上上心,我们也能少挨些呲达。”茗烟听了不服,抢白道:“你没瞧见主子心情不好?不说好好开解,还火上浇油,生怕自己吃挂落……”李贵恼了,便要用鞭子来抽茗烟。
正闹着,贾琮从府里出来,身上穿着七成新的玄色倭缎箭袖,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鹤氅,腰里系着一条玄色累金丝玉版带,垂着大红缨络的坠子。见了宝玉,连忙过来打千请安,又问:“宝哥哥这是要去哪里?”宝玉心里有事,竟没有听见他说话,只痴痴呆想,贾琮心思灵动,近来正也想着黛玉,恰恰找到借口,便笑道:“我刚刚回过父亲,正要去鲜花胡同林府上向林家大爷请教《孟子》中的一处经义,不知宝哥哥愿不愿意同往,大家一起议论,方有进益。”
宝玉别的事听不明白,去林家却是听得真真的,正好撞在心口上,便也会说话也会笑了:“很好,很好,琮弟,咱们就一起去林府。”李贵却急了,连忙拦到:“我的爷,这还没有回过太太,就去可不好,爷别给奴才招祸了……”宝玉便央求道:“好李哥,让我去,回头你要怎样就怎样。”李贵还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贾琮在旁边却冷冷一笑道:“好个奴才,竟然做了主子的主子了,怎么宝哥哥要跟我一起去向林家大爷请教学问,竟是招祸,还是给你这个奴才招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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