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里,罗幕低垂,暖香细细,黛玉正从里屋出来,紫鹃捧着手巾正伺候她盥手,见宝钗来,黛玉笑道:“宝姐姐来得倒巧,我好久不写字,都生疏了,姐姐帮我评点。”宝钗虽无这种闲情逸趣,也只得随和着进里屋来看,只见壁上悬挂着才写的一副对联:水底月为天上月,眼中人是面前人。
宝钗盯着那字,沉吟良久,才缓缓笑道:“好,字好,联语好,意思更好。妹妹如今也算是大彻大悟了。”黛玉笑笑:“知我者,唯有姐姐。如今我也是明白世间事难得圆满,不宠无惊过一生便是最好的结局。”
宝钗道:“妹妹是个通达的人,若是宝玉能够想通这个,那就……”她猛然截住了话头,黛玉却已知其意,然而她虽多少知道些宝钗如今的处境和宝玉的自暴自弃,却是没有法子,也断不可置喙的,于是便款款地请宝钗到暖阁里吃茶说话。
青芷这次捧出来的却是苏州的名产碧螺春,配的茶食是松子梅花糕。宝钗心中难受,便用谈笑来竭力掩饰:“方才来时,看到雪雁给老太太和大太太那边送了些新鲜的青瓜和扁豆,很是稀罕。想来这洞子货是宫里面出来的吧?”
黛玉便笑道:“汉书里面就提到冬日可以火迫而生早蔬,其法言之不详,到了前朝才由宫中御膳房的供奉,不惜工本培植出来,以供御膳,世人都觉得金贵。谁想从甄家来的那个管家包勇却是会弄这些个玩意儿。说来也不难,他在庄子里找那背风处的菜园子,一溜儿用木架搭成暖室,后面土墙,顶子用高粱秸秆搭成,抹上黄泥,前高后低,后墙下面通火道,用炭火的热力逼迫花木出叶开花结实,原是不合时令的东西,不过图个新鲜,谁家里常吃它呢——不过利息倒是极高的,上次来说青瓜是论根卖的,一亩地不到的暖棚菜,一冬有上千的利息呢。”
宝钗叹道:“这样有本事的人,老爷偏偏不喜欢,原还想着退回给甄家呢,倒是琮弟慧眼识人,可算是捡到了宝。我如今只是担忧——这样偌大的家族,一个个只是安富尊荣,再无半个来筹划经营,坐吃山空,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黛玉低头细思道:“姐姐说的何尝不是?然而姐姐刚刚接手家务事,其中烦难自是知道,有些陈规陋习只可徐徐图之,也不可以一蹴而就的——那些管家娘子们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宝钗听她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不由得垂泪道:“何曾不是?但凡是触动些微的利益,便有人编排出无穷的闲话来,明里暗里的只说我把这份家私都搬运回了娘家,真正让人笑不得,气不得——凤丫头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
黛玉笑道:“这话听着耳熟,探丫头不是也常这么说的?”宝钗叹道:“这府里也只她一个还可以帮我一把,只是最近也不断有官媒来相看,眼见要定下亲事了——我又失了一个膀臂。”黛玉也关心着探春,连忙问道:“我不大去那边,竟不知道探丫头要定亲了,怎么也没听见老太太提起?”
宝钗连忙摆手道:“是我嘴快,妹妹千万别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太太还是想着跟北静王府结亲呢。”
黛玉便变了脸:“太太好失于计较,堂堂公府千金,贵妃之妹,竟给人做小?”
宝钗垂下眼眸,轻声说道:“太太的意思是,虽是偏房,王府不比寻常人家,还是有体面的,北静王妃身子不牢也非止一日了,三妹妹一向果决明断,过去自然可以襄助王妃管家,日后兴许能再进一步,也顺理成章,在内可以助力贵妃,在外也可助力宝玉……”
黛玉心中不快,为探春惋惜不置,然而她也知道,以探春的心气倒是极有可能答应下来这桩不体面却有未来无限可能的婚事——除此之外,以她庶出的身份,是很难嫁入高门的。
宝钗也觉得心里发堵,然而她是不能编排王夫人的不是的,何况她原本是满腹的心事,便转移了话题,说起了自己哥哥的官司。黛玉心里还想着探春之事,只漫漫应着,倒是当宝钗提起嫂子金桂的霸道泼辣时,关切着香菱的好歹,才多问了几句,至于薛蟠,却是半句也未曾提及,宝钗心中翻腾了几次,欲待要开口借钱,终究没有说出口,眼见着日光西斜,贾琮就要从衙门回来了,宝钗才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宝钗柔肠百结,思来想去,这满府的亲眷里面,若说手里还有个三五万现银的人除了黛玉,却还有一个,论起亲戚,更该帮忙,也比黛玉更好开口些——这样想着,就到了王熙凤所住的院子外面。
却说熙凤自从交出管家之权,仗着老太太疼爱,并没有搬回到大房那边去看邢夫人的脸色,反而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里,没有了管家的繁琐诸事,只管每日在贾母面前承欢,闲暇时自己保养身体,日子过得反而比先惬意了些——只是贾琏越发不着家了,这对夫妇只是名存实亡——可见世间不如意事十常□□。
宝钗原是常来常往的,恰好贾琏不在家,平儿便连忙接出来,将宝钗请进熙凤的上房。宝钗进了暖阁,见王熙凤打扮得粉光脂艳地坐在炕上,丰儿在旁边正伺候着喝药呢,墙角的落地八棱粉彩瓶里,插着一枝盘虬卧龙般的腊梅,花香和药香混合成一股奇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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