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只是一件青布长衫,潇潇洒洒地走进来,从容向座中诸人作揖,目光与贾琮相接时,含笑颔首,贾琮便知他不欲在众人面前表露出与自己是旧识,便也不多说话,那贾琏却是早已忘记与殷继东曾有一面之缘,只管招呼家人给殷继东在桌边设一偏座。众人难免出些机锋,那殷继东从容对答,诙谐有趣,满座生风,北静王爷越发有兴致,宾主皆欢。
过了一会儿,贾琮见那殷继东出外廊更衣,便也跟出来,两人就在廊下,执手相问别来情形。贾琮道:“自别后,一直很是挂念殷兄,竟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是意外之喜。”殷继东却笑嘻嘻说道:“我是归不得家乡,见不到亲友,贾兄资助的盘缠勉强支撑了半年,就难为无米之炊了。幸而尊叔礼贤下士,给了在下一个教席,只想着找个地方容身,以备下一轮大比之年。”贾琮含笑道:“以殷兄的才情,自是不愁檀宫折桂了。我那两个弟侄也算是有福气。”殷继东笑着摆手道:“不过是诳人罢了,不过令弟令侄都甚是有志气,想来科举一道还是走得通的,只是气魄没有贾兄大而已。”贾琮连道惭愧,两人这样说说笑笑,甚是熟稔,就好似久别重逢的知交,贾琮在这个世道中并无朋友,至此有得遇知己之感。
探春当天便随着北静王爷回去,并不能在娘家多住几天,宝玉甚引为恨事,至于自己的弟弟和侄儿都入了前书房昼夜用功,他却不放在心上,并不想着自己是兄长,应该为子弟表率。父亲贾政视他如无,并不理睬,王夫人每每逼勒着他也去习学听讲,他便以贾母之名为借口来推脱,自己照样在后院中与几个姨娘厮混,整日风花雪月而已。
贾琮却很是欣喜,时常不当值的时候,就踱去前书房与殷继东谈心。慢慢地他却也看出,殷继东于八股一道虽然甚是精通,其实并不用上十分的心思,此人对于奇门八卦之术,乃至天文历算之学甚是痴迷,乃至杂家之学,可谓无书不读,竟是个通才。这样的人,历来为官宦所招揽,然而殷继东骨子里自有一种傲气,似是不能容于世的,贾琮很为他感到可惜。
这一日午后,贾琮闲来无事,便又信步踱到前书房去,进门时,听到殷继东正在给贾兰和贾环讲书。贾琮便在里间坐等,见案上有一个书简,便拿起来看,却见是殷继东闲来无事时的涂鸦,上面潦草地写着两行字:
“怒是尔猛虎,欲是尔深渊,功名是尔沸汤,勤思是尔励锻。尔一不避,焉能尔免?”
贾琮见他如此天人交战,心下好笑,便起笔在下面写道:
“是官不垂绅,是农不秉耒,是儒不吾伊,是隐不蒿莱。是贵着荷芰,是贱宛冠佩,是静非杜门,是讲非教诲,是释长鬓须,是仙拥眉黛……”
还要往下写时,却听到外面书房里的声气,是贾环和贾兰已经写好了各自的文章,殷继东正在逐个品评。贾琮便撂下笔,掀帘子出来,他是常来客,殷继东只是含笑颔首而已,继续评点两人的破题。
小厮来给上茶,贾琮便坐在偏座上,边喝茶边听他们议论。那贾兰的题目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贾兰的破题为: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殷继东甚为称赞了他一番,叹道:“这个自然是上乘之作了,言简意赅,算得上是通幽入微了。只是你的字锋中无骨,略有缺憾,自今日起每日练魏碑100字才好。”贾兰恭恭敬敬地行礼坐下。
那贾环却交了白卷,只说:“我这题目没有做头儿。”殷继东便哂道:“你下了场拿到考题也说没有做头儿吗?”连贾琮也笑了,便问是什么题目,贾环便委屈的把纸条拿给他看,贾琮看时,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子曰。贾琮便大笑起来,对殷继东说道:“夫子真真是在难为我的弟侄们了,这两个字看似极简,其实甚难。”殷继东也笑道:“天下事莫不如此,所谓成人不自在。不知贾兄可能破之?”贾琮不假思索地说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殷继东击节叹赏道:“这才是大手笔着小文章,贾兄不愧是探花及第。这是不露题目一字,而把‘子’‘曰’二字解得透彻,妙在绝不能移到第二个人身上去。”贾兰也说:“三叔解得极妙,侄子受教了。”那贾环却听他们说得热闹,自己一点儿趣儿都没有,只想着快些散学回母亲那里与小丫鬟们玩耍,便不停地朝着贾琮挤眼儿。
贾琮会意,便邀殷继东去城郊看早春景致,殷继东原本是潇洒适意的性子,巴不得这一请,便吩咐贾环贾兰回去读书练字,自己披了一件外袍,与贾琮出来,家人早已经备好两匹马,在府门口等着了。
两人出了西华门,只见天地为之开阔。今春料峭,草木尚未萌发,只在远远的树梢土皮之上能看出层朦胧绿意,天高村寒,草木稀疏,别有一番开阔。贾琮和殷继东出了城便打发从人在路边酒店等候,两人打马巡游,漫无目的地飞驰了一圈,兜过玉皇庙,沿着护城河,一路跑到了永定河才勒住了缰绳。只见夕阳在山,河堤外春水初涨,芦荻刚刚抽芽,河堤内却有前朝不知名的坟茔,石人石马东倒西歪。
贾琮笑道:“今天竟有兴头一直跑了这么远,却跑到这乱坟岗子上来了,却不败兴?”殷继东却是极目远眺,良久才感慨道:“冷风、细雨、羸马、离人,何等之雅!你看这遍地荒草中的石人石马,想来墓中主人生前也非等闲之辈,流年一去,世事沧桑,就凋零如此。世人热衷功名,想来真是一番痴意,到头来不过是昙花一现,只剩下一抔黄土,可怜可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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