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涂鸦似的草图,卫青只看了一眼,眉间神色就怔住了。他接过来,在案前坐下,一张张的展开细看,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朔方、云中、雁门,东至上谷、右北平,西到河西四郡,这许多幅图凑在一起,霍去病画的是一幅完整的北疆防御图。那许多的战事,有些是已发生过的,早至先秦乃至战国时的战例,有些却是未发生的,那是霍去病的种种设想。
卫青一张张的看下去,最后停在了一张画得特别潦草的图上,那张图,胡骑分兵两路,从云中、朔方和河西的酒泉、武威进犯,兵锋直指甘泉。图上圈了四个点,画得很重,墨迹渗透了绢背。
两人沉默了一阵,又一齐看向那张图,长安之地位在关中,三面都有雄关拱卫,唯独正北所对的河套地无险可守,若真让胡人拔了这四个点,分兵东西而下,居高临下做大迂回包抄,则长安危矣。
有些话,霍去病没明说,可卫青完全明白,漠北之后,匈奴王庭远遁,大汉举国欢庆,可唯独这两个将军心里明白,汉胡之战,并未结束,亦远未结束。远的不谈,春秋至今,燕、赵、秦各国的名将都曾屡次大败胡虏,可却从未能彻底断绝这一胡汉之争。他们,恐怕也不能。
漠北后,卫青对霍去病一个人说过,二十年内,汉胡必定还有一战,十年二十年,大汉有他们这一代人,或许不要紧,可,百年后呢?仅为这一事,卫青这几年来不知白了多少头发,而他这几日随苏建四处查看,其实也明白,霍去病是在朔方实践他的想法。两个人不约而同在谋划的,已是大汉百年后的事情。他刚才的那个问题,霍去病没直接回答,卫青亦明白他的意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百年计,岂敢不争朝夕?
卫青翻了许久,心里有些说不出的东西翻翻腾腾,他此刻已完全明白了霍去病的苦恼,去病看到了许多东西,或许是十年二十年后的,或许是百年后的,他想凭一己之力,设计出一套长治久安的方法来。
他有些想对霍去病说,他从前也这样想,渐渐却明白,不能的,一生奋战,或能换回几代人的太平,却无法永远断绝那胡汉之争,这已不是人力所能为,只能尽力而已。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只坐了下来,又拿过那图,很细心的看,提笔又往上加了些东西。
霍去病也没再说话,他最初还在看图,渐渐却只看着卫青出神,他最喜欢卫青现在的样子,那个人认真起来,双目会特别明亮,遇到的事情越是艰巨困难,他的眼睛就越静,霍去病从小就喜欢这样的卫青,十年二十年,一直都看不够。
看着卫青浑然忘我的样子,他无声的想着,
我就知道,说起大汉,你就顾不上我了,
虽如此,淡淡的无奈中却是说不出的骄傲和欢喜...
是夜,两人一直忙到深夜,便同榻而眠。卫青这日累了,口中还与他说着话,眼已半阖上了,霍去病却睡不着,他自从来朔方后,一直睡得很少,他看卫青累了,便不再答话,只看着他的侧脸出神。
这样并头而卧,相聚不过咫尺,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卫青这一年劳心太过,瘦了许多,鬓角都多了白发,笑起来时,眼角会浮出细纹来。
霍去病的目光就停在那细纹上,看得一阵心疼兼生气又无奈,他又想起那日自己去接人,卫青帐中的火都半熄了,榻上也没有就寝的痕迹,若自己不去,想必这人就打算在大雪天穿着能结冰的盔甲撑案闭闭眼就算了。
他忍不住伸手在卫青之前左臂伤处轻轻摸了摸,低低道。
"舅舅瘦了。"
这个动作,以他们两人素日的亲近,不算过份,那伤是早好了,卫青只"嗯"了一声,闭著眼反手拍拍他的手。
霍去病听着他的呼吸声,心中既是宁静满足又是莫名的悸动。然而,他所求并不很多,半响,只很小心的侧身慢慢给卫青掖了掖被子,这一动却无意识间在枕边碰到了什么,有点硌,霍去病微一皱眉,顺手摸出来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是副玲珑的羊骨拐子,已整理清洗很干净,却只得两枚。
一瞬,霍去病儿时的记忆,忽然变得很清晰,仿佛还只在昨日。那时掌权的是清静无为的太皇太后,陛下亦非今日的陛下,他的建章营和现在也完全是两回事,地位大概勉强比得屯田兵,堪称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卫青那时名义上的饷银已不少,却总拿不到手。他和卫青住在建章闾的小房子里,冬天冷,屋子里更冷,有一年,两人说话都冻得牙齿咯咯响,也常这样一起挤在榻上取暖。
就是那个冬天,他不知怎么偏缠着卫青要羊骨头拐子玩,一套拐子需得四只羊膝骨才能凑齐,记得那年好像是大舅刚过世,卫青窘得很,好久也变不出。家人为教他听话,便拿卫青做例子,说他舅舅和他一样大时不容易,这话她们从前也一直说,可舅舅究竟怎么不容易,霍去病可不知道,直到先生教了他那首"孤儿行"。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霍去病依旧没法读那首"孤儿行",他向来不亲诗章,只有这首诗是入了心,在他,那简直写的就是卫青。他自小就跟着卫青,有舅舅处处护着他,对他贴心贴肺的好,没受过一点的委屈。只要想到卫青象自己那么大的时候,是孤零零的一个,只要想到自己那时未能陪在他身边,霍去病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唯有加倍的对这个人好,心疼得一塌糊涂,恨不得能替他受所有的罪,怎样都还是觉得,根本无法弥补他当年未曾陪伴那个年幼时卫青的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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