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地形自然是做舅舅的熟,卫青便纵马前面带路,霍去病一直觉得,舅舅骑马的样子很好看,此刻,夜色中的卫青便如一只青狼,霍去病目光一闪,便也策马追了上去。
北地苦寒,河边风很大,上游河面已结了冰,黑暗中声势不如春夏那样水声惊天。卫青无事会来此散步,他每次来此,听那水声呼啸,会突然想起自己少时独自从河东过河去长安的往事。
那段旧事,卫青自己早就不介怀,他之所以记得,是去病小时摸着他臂上一块疤问个不休,去病那么个天大地大他最大的性子,为这事难过到整个脸都皱成一团,让他当年大吃一惊又好不心疼。
所以,卫青一直想,将来有时间,他要和去病一起去一次河东,如今,这里也一样。一念间,他心下温暖,不由就转头又看看霍去病,恰好,霍去病也在看他。
几年功夫,那个扛在肩上的小外甥已完全和他一般高大了,黑暗中穿着铠甲,几乎已象个成熟的青年男子。
霍去病眸中有分明的亮意,他懂,完全明白。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自己喝了一口,递与卫青,卫青一笑,也喝了一大口,好酒!
两人也不说话,牵着马并肩迎风站在河边,看着黑暗中的对岸,喝着酒,热辣之意满满的从肺腑旋转而下,五内俱热。
又过了一会儿,霍去病忽然道:"舅舅可还记得,马邑那年你讲的故事?"
这是请战,卫青并不意外,他略一思索,只缓缓道:"马邑可在关内。"
霍去病没说话,只微微一笑。黑暗中,卫青见他嘴角一弯,样子有说不出的骄傲,不由也跟着一笑,仍是徐徐道:"换个思路,换了去病要孤军深入敌境,前方有四路大军设伏,敢行否?"
霍去病淡淡道:"因何不敢?"
卫青微一挑眉,不置可否,却只说了四个字:"必死,可杀。"
他说的是兵法中,为将者的五危之首,意思是,主帅只知拼死决斗,既可能导致主帅被杀,乃至全军覆没,这是为将者的过失,亦是用兵之灾。
这种话,若非卫青,霍去病必得皱眉答一句"不至学古兵法",但,既然开口的是卫青,霍去病只似笑非笑的道。
"也未必。"
他一面说,一面便蹲下身来,借着稀薄的月光星辉,随手以石子在地上画了幅简图,一面画一面以极平淡的语气道。
"我军隐藏形迹,使敌不能查,必须分兵备战,于是我虽寡,亦可以众围敌,分而歼之..."
卫青并不说话,只蹲在他身边,偶尔以树枝随意指点。以寡围多,兵法上自然说过,可,如何能真正做到察觉敌人而不为敌人所察,又如何把握战机将敌分而歼之,兵法上却没有说,卫青考的也是这点。以他之能,霍去病竟然也从容应对,并不吃力,显然早就有备而来,挥洒间,兵锋在密密麻麻的敌军中穿插自如,不时更神龙一闪,吃掉部分落单的敌军。
两人比划了一阵,卫青笑笑起身,心里很得意,脸上依旧不置可否,霍去病也不着急,随他又走了两步,却又道。
"高阙。"
只两个字,卫青却忽然停步,眸光一闪,真的深深看了霍去病一眼。他驻军在此的用意,旁人不懂,以去病的天赋,能猜到他的心思并不出奇,两人从小就默契,可,能点破高阕这地名,就真不是如方才那样纸上谈兵能做到的了。
若说怦然心动,或许一生就是那一瞬,
几年后,乃至千年后,世人无不为那少年将军的天才而惊艳,
可,有谁的感受能如卫青一般?
一个天生的兵家遇到另一个天生的兵家,
那样的惊喜悸动...
河边遛达了半夜,回到营内,霍去病照例要往他舅舅帐里钻,偏他舅舅犹豫了片刻,忽然笑了笑道。
"去病都是大丈夫了,以后自己睡吧。"
帐中灯火照得卫青的脸庞半明半暗,霍去病下意识觉得舅舅这话说得好不情愿,连神色也有点怪,好像很亲切,又好像有些复杂的冷漠和疏离。霍去病愣了愣,这,他此刻可真没明白,只下意识就答道。
"人家都说,外甥只和舅舅亲。"
他这话抱怨得有点可怜巴巴,仿佛瞬间又小了,与方才谈兵的气势几如两人,卫青失笑。这句话,真是中听啊,他不由就笑眯了眼,而霍去病的眼睛笑得比他还弯,两人顺势轻轻一拥,明白不明白,反正又都理直气壮了许多。
元朔五年,匈奴为夺回河南地,以右贤王部聚集十万众,以期直袭长安,他的军队才刚聚集,一夜间,远在六、七百里外的汉军铁骑忽然从天而降,奇袭高阙!这一打击迅雷不及掩耳,右贤王连夜溃退仅以身免,而汉军实现了近乎全甲而归的战绩!
大胜的汉军打扫战场时,找到一幅匈奴右贤王遗下的堪舆图,图上长安的位置上有个粗粗的圆圈,军士把图送到了指挥这一战役的卫青将军面前,卫青见了,亦淡淡一笑。
然而,与全军欢腾的气氛不同,青年将军并没有许多心思去享受胜利的喜悦,他似乎总能早众人几步,看到更多的责任。
幸而,他这孤军奋战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元朔六年的春天,大将军卫青匆匆回到了长安。大将军此次回京,一方面是奉诏向天子汇报军事,另一方面,却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大将军夫人不久前又添两个麟儿,只产后虚弱,病得有些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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