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并不隐瞒,点点头,道:"去了合黎山。"
两人素来知心,遑论今日,卫青已完全明白了,合黎山是场硬碰硬的血战,毫无花巧,这是霍去病的恨事,换今日的他再打那一仗,不会死那么多人,可,生死最无奈,骠骑今日已荡平河西,却再带不回他的兄弟。而他正是去了合黎山,才更担心赵破奴,乃至整个骠骑军对他一人依赖太过,若后来人不能独当一面,难免重蹈覆辙。
这种感触,卫青经历得更多,只是至于后者,非人力所能为。他略沉吟了片刻,只道:"去病这点上运气不如我。"
卫青本意是宽慰,但声音说得很轻,又象是开玩笑,他此刻正是喝酒喝到最舒服的时候,比平时来得更坦然,看看眼前的霍去病,只觉有说不出的满足。
霍去病微微一愣,他看着卫青喝到微红的脸,心中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只由衷道:"大将军等我初战,等了十年。"
两人目光微微一碰,均想起马邑乃至漠南的十年,其实,又何止十年?即是感叹,又是欢喜。
卫青只极简单的道:"等得。"他顿了顿,又道:"我和去病一起打过仗,去病有种气势,让人愿意同死,没有遗憾。"
此刻是春天,刮了十几天大风,帐外正下着绵绵春雨,两人半月未见,此刻均有些意动,只霍光既在军中,实在不便。两人只依旧笑笑,端坐着聊天。
然,两人只坐着,相互看看,心底亦温柔异常,他们是少年相伴,俩俩相亲,共过生死患难,忆及当年,再看今日,近三十年时光如流,彼此能始终一起,比之年少时的欢喜悸动,这份情意到了今日,更是沉淀了下来,历久弥新,有如醇酒。
比之旁人,幸甚。
或许是有意教导霍光的意思,此后半月,霍去病一直亲自带着他这弟弟,盘点河西四郡中的屯田、水利乃至牧马苑等设施,一路与他细述铁制农具的好处,如数家珍。霍光颇感诧异,兄长这几年分明在朔方,却对这河西之地真熟悉,仿佛从未离开。
霍光默记在心,后勤的重要性,昔日舅父教他兵法,也曾细细讲解过,可,身教胜于言传,乃至今日,看着那曾战火绵延,而今则生机勃勃的河西四郡,他却明白了,这,就是舅父与兄长过去数年的心血之所在,不,这是他们毕生的心血之所在。
看到这些,霍光只想到从前兵法上一句,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恰如这次西羌来犯,集结十万,结果就像撞在一张大网上。
夕阳西下,兄弟俩停下马来稍作休息。跟在兄长身边,霍光再次感觉到,这,就是河西。雄浑苍茫,气势宏伟,悲壮苍凉,看着那夕阳映照下宛若燃烧火龙般的戈壁,很自然会想起这里曾是刀光剑影的战场,曾有无数将士浴血的疆场。
不,还不止如此。
霍光曾做过一次统计,大汉立国后,自高皇帝到先帝年间,匈奴曾大规模骚扰北边十三次,其中六次涉及陇西、北地。那个时候,西边北边之郡,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侯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冑而睡。
完全不象现在,有广漠的良田,规模的牧场,成群的商队,骑着马,牵着骆驼,驼铃叮当...
如今,大汉不战,而外侮不敢战。
这是兄长这些年做的事情,不象他早年雷霆两战那样精彩,史书上不会记载,朝廷不会封赏,不易见成果,没有传奇,但,霍光突然明白了,实实在在做到这些,才是他兄长...
霍去病看着极目处不化的白雪沉思片刻,提鞭一指前方,道:"小光,人活着就要做事,否则就和死了没有区别。看到这些,我霍去病才是真正活着!你现在大了,也该知道自己当做些什么,为国为家,尽了力,那就是一生有了意义!"
这,是兄长平生对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至于朝局,乃至未来行至,兄长却未对他谈过一句,而霍光也就不问。大丈夫间坦荡于天地间,有些事,本就无须当面交代。
霍光走在从河西回长安路上,背挺得很直。
依旧是扑面的大风,依旧是满眼的沙子,年轻人却不时抬眼,看看队伍中那面迎风招展的"汉"旗。
离开武威之日,部下原本喜孜孜的摸出一面"霍"字旗想挂上,无他,河西这地方,有骠骑军旗庇佑,不比什么都实惠,更何况,霍都尉也姓霍,这是名副其实!
霍光却笑笑,叫他再挂两面"汉"军旗。
十年前,他立誓要站在兄长身边,提防大将军
十年后,他终于明白,卫霍真正是一家。
他绕了一个诺大的圈子,只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卫氏、霍氏,确是两姓,有很多机会,他们也会走到相背之处。
但,因为有这两个人,卫青,和,霍去病。
他们所看的,并不是世人所知的利益、家族,
从始至终,这两人自有他们的骄傲。
那种联系之紧密。
不是外人,哪怕是他这弟弟,所能理解的。
何其有幸,他是霍去病的弟弟。
何其有幸,他是卫青的外甥。
兄长舅父庇护他至今,如今,该是他有所担当的时候了。
临行,他对舅父深深一拜,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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