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点点头,“嗯,除了你,老先生还收过别的徒儿没有?”
武松神色一凛,立刻纠正:“我不算他的徒弟,这话你别乱说,否则我武松欺世盗名,江湖上可不好再混下去了。”
说得轻松,神态却是十分认真。潘小园赶紧点点头。
“老先生早年收过几个徒弟,但只考虑了资质天分,于德行上并没有太注意把关。因此那些人虽然学了他功夫,有的不思进取,有的误入歧途,总之,照老先生的意思,都不是理想的传承衣钵的人选。因此,当年见了我,他便格外谨慎,说我身上戾气太重,缺什么仁德之心,因此才不收我的。”
这算是他的黑历史,如今坦坦dàngdàng地说出来了。潘小园有点理解武松方才为什么如此执念于“武德”,可是对于周老先生收徒的标准,却也忍不住颇有微词。
“戾气太重,未必就是有罪了,江湖险恶,自己不狠些儿,没的被人算计。至于什么仁德之心,你……你又不是没有。当然,比不上什么学士夫子。但你们混江湖的,又不是修行念佛,别人的拳头打过来,难道还任人欺侮么!”
武松笑道:“我当时也这么想。”
潘小园不依不饶:“现在呢?”
“现在……也这么想。周老先生没收我,也许真的是明智之举。”
潘小园撇嘴。也算是大言不惭。
“所以,你方才说的什么‘武德’……到底是哪些?”
武松犹豫片刻,似乎突然有些脸红,好久才承认:“其实……我也有些记不得了……”
潘小园跺脚。故弄玄虚,早说呢!
“那、那你让我……”
“我背不下那些条条框框,但也许是跟老先生潜移默化了那么些日子,总有个大致的感觉,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本事越大,越是不能任xing。”
潘小园想到自己的未来,问一句:“那,本事不大呢?”
武松:“……也不能。”
潘小园心里面摇头。武松本人的任xing程度简直突破天际,他这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难怪周老先生看不上。武松做事,遵循的是自己天生的朴素三观,而不是靠死记硬背下来的做人准则。
她觉得再绕下去就没个头了,安抚似的,笑道:“好好,我明白,就算我学了武功,也不能随意欺侮不如自己的,要扶危济困,要急公好义,不明道理的人要教训,可也不能恃qiáng凌弱、不能为所yù为——武二哥,武师傅,你瞧我这修养,还够格不?”
武松有点惊讶地看着她,点点头,“非常够了。你怎么知道这些?”
潘小园心道:“过去读的武侠话本子,满篇都是这种话。”
嘴里甜甜的,说:“还不是每天潜移默化,跟你学的。”
武松大约也知道她在拍马屁,不肯笑太明显,站起来,凳子拉一边,问:“早间孙二娘都教你什么了?白天没看仔细。”
潘小园心花怒放。终于算正式开始了。也立正站好,得意洋洋地就要跟他炫耀:“是那个撩……”
话说一半,卡壳了。总不能跟他说,学的是撩yīn手三十八式,专门打你们臭男人特有的要害部位吧!
脸上一热,赶紧悬崖勒马,眼珠子转两转,想换个正常点的武功招式名字。可惜自己脑袋里存货空空,平时在梁山上没少听人切磋武功,真到用的时候,那记忆都不知藏哪儿去了。
还嗫嚅着,武松催她:“不见得这么快就忘了吧!要不给我演一下也成。”
演你个头。她一鼓气,“你没见过孙二娘的武功路子吗?”
“没见过。怎的?”
潘小园张口结舌。在原著那个平行世界里,武松确实似乎和孙二娘jiāo过手——现在想来,可见一点也没有吃亏。
可在自己的记忆里,俩人一见面就是友好状态,他说不定还真不知道孙二娘的底细。
她能怎么办,见武松还十分真诚地等她出手演示,看都不敢看他,恨不得赶紧逃出院子里完事。
想了想,讪讪地说:“你不是说她教的不好吗?我……我已经全忘掉了,脑袋放空,方便学新东西……”
这也是托之前看过的武侠“话本子”之福。英雄无敌的男主初学神功,不就是要把以前的招数“忘记一小半了……”“忘记了一大半……”“现在忘得gāngān净净了……”然后才能无往不胜么?
武松对她的歪理邪说极度无语,看她又是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儿,眼睛眨巴眨巴的寻求他的肯定,只好不提这茬子事。看看天,刚过了小半刻钟,时间还足够。
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既如此,就先从力气练起。没力气,人家一只手扭上来,你招数越jīng妙,骨头碎得越快。”
普普通通一句话,作用却如同秘籍的第一句,让潘小园一下子醍醐灌顶。方才孙二娘教她的那些什么撩yīn手三十八式,练得挺带劲,但都是建立在对方不还手的基础上的。若是碰上武松这样的对手,根本没机会使出来,甚至眼睛刚刚瞄到目标部位,就得让他反杀了。
但还是有点不服气。为什么萧让就能上“速成班”,自己就一定得从基础打起?再说,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内功秘诀么?
看武松的意思,好像还真的没有。每一斤力气,都是他脚踏实地练出来的。
她感到肃然起敬,同时觉得面前这人有些可怕。
试探着跟他提建议:“那个,力气什么的,我自己以前也胡乱练练,譬如俯卧撑,还是能做十来个的。”
“做个试试看。”
潘小园见他轻描淡写地甩出这么一句,站着没动。这很不雅啊大哥!
“那,那个……最近少有锻炼,也许一个都做不出了……”
“那也试试看。我不笑你。”
虽然他板着脸,一副合格严师的派头,但潘小园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还嫌她在他面前出丑不够。
“那好,你转过去,我……我自己来。做多少给你报数,不会撒谎的。”
武松无语,眉眼间嫌弃地跳了两跳。所以这是自己出题,自己监考,自己打分?
不能这么惯着她,否则别想看到一点进步。
“那,扎马步,会吗?看你能坚持多久。”
这潘小园倒会,没吃过猪ròu也见过猪跑。可是……
身边多了个围观的异xing,怎么动作怎么觉得别扭。微微往下一蹲,就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使用一种瓷质的、白色的卫浴器具。
还好这东西武松没见过。
立刻又站好了,神态里有些扭扭捏捏的。武松笑了:“你看,你还是不会。”
她无话可说,只能忍气吞声,接受了这句批评。
他笑笑,“不用了。这么着,你往下扳我的手臂,我看看你能使出多大劲。”
潘小园松一口气。掰手腕?她会。
跟武松掰手腕?全梁山怕是没几个人试过。
不过,好歹这里不是断金亭,旁边小弟都没,围观人众仅限于虫蚁鸟雀,倒是不太用得着在乎丢不丢脸。
活动活动手腕,朝他十分豪迈地伸出手,非常豁达地说:“那你轻点。”
武松其实心里也没底。他自己没什么执教经验,但凡出手,一般就是揍人。虽然手底下也有轻重,但被他揍的,至少还都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周老先生严训,手里没刀的小白,他一个指头也不能碰。
手伸一半,还在犹豫,手心一温一软,已经被大大方方的握住了。两只手在型号上差一整圈,说是握住,其实只是几根细指头裹上他手背,拇指轻轻勾着他拇指,缠绵了那么一刹那,然后坏心地猛一使劲。
武松立刻反应,小臂微微一绷,对面排山倒海的攻势就变成了涓涓细流。潘小园一咬牙,肩膀也用上力气,铁掌推不动,见他一脸悠然自得的微笑,再加把劲,整个上半身绷紧了。
武松袖子里变出个柿饼儿,空着的那只手捏着,啃一口,含含糊糊的问:“你开始用力了吗?”
绝对故意的。大庭广众之下装bī也就罢了,眼下这算什么,孤芳自赏么?
潘小园喘口气:“没。”
不就是试一下实力,又不是比胜负,眼睛斜着扫一下他,见还是放松的在啃柿饼儿,下定决心,丹田聚气,直接一踮脚,整个身子的重量压下去。
杠杆一端放个近百斤的大活人,看他还能上天不成!
武松嘴角一抿,稳稳接下了杠杆另一端,还不忘说:“这样也行,别忘了腿上也用力。”
潘小园从善如流,感觉比试的目的反了过来。倒要看看这人有多大能耐!
武松眼角含着打趣,还不忘损她:“就这样了?我看你也做不出十个俯卧撑,挺多三个。”
一面说,一面轻轻用力,上臂的肌ròu微微隆起来,胀圆了衣袖。
潘小园发现自己吨位还不够重。如此耍赖的做法,居然还被他一寸一寸的往上托!
“你、犯规……不带这么玩的,能不能不练力气……四两拨千斤,教点投机取巧的……不成停……”
武松大约是头一次遇到这么让他有优越感的对手,眼睛弯起来,笑出声,越笑越畅快。见她用力用得脸通红,细眉毛一抖一抖,真是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终究是于心不忍,柿饼儿吃完,沉一口气,猛一用力,手臂一托一举,耳边一声尖叫,小娘子已经双足离地,晃晃悠悠挂他手上了。
“武松,你……你装上瘾了不成……你放我……”
许是执念太重,她还在那儿用力往下按,死活不肯松手。被他拎秋千似的拎了好一阵,才想起来什么,脑袋一偏,气呼呼问:“这是离地多高?你不放我,我可跳了!”
冷不丁那身子微微晃到他旁边,肋下不经意蹭了一蹭。他全身一麻。她再一挣一扭,用力方向反了,眼看就往他身上扑。
他握了拳,不敢再恶作剧,赶紧给她放下来,表面上还十分大度地微笑,说:“好好,你站稳了。”
潘小园脚踏实地,才发觉有点用力过度,手上脱力,脚底下不倒翁似的趔趔趄趄。刚要倒,后背让他托住了,一片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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