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人打开仓库,捏着鼻子,从里面挑了些味道不算太重的gān白rǔ酪,当地叫做“奶疙瘩”。已经经过了近一个月的二次发酵,那味道简直暗黑不可言说。
她用清水洗过几遍,又切掉了发酵过头的部分,留下中间rǔ白色的小块,切成一片片的,看起来像一块块白腻腻的猪油。
几个联军代表被请到她的小帐子里,直直看着桌子上摆满的一叠叠奇形怪状的白色块块,神态生无可恋。
潘小园不跟他们客气,十分诚恳地说:“女真人能吃rǔ酪,我们汉人自然也行。大伙别小看这牛羊rǔ,当初奴家在东京售卖‘师师酪’,价格炒到一百文一碗……大家帮奴家尝尝,看是不是可以改进改进,推广作军粮?”
一帐子人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没人肯做那第一个勇士。
赶紧再换个角度:“这不算荤腥,况且眼下价格便宜着呢!吃一口试试,跟你们那教规不冲突。”
大个子石宝结巴着解释:“这个我、我小时候吃……吃过,一碗羊……羊奶,拉肚子三、三、三天才……才好,吃勿得!”
几个人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连没文化的陶宗旺也说:“俺问过神医安道全,说……说牛rǔ会……”
学舌不出来。旁边朱贵替他补充:“生津润肠——就是导致腹泻。”
rǔ糖不耐受,大部分汉人生来如此,倒不是伪科学。潘小园耐心纠正:“液体牛rǔ是会引起腹泻,但做成发酵rǔ酪就没这个问题啦——你们先尝尝再说嘛!喏,没毒!”
自己先拈一小块,抿嘴吃了。女真原版,绝非改良,算不上香甜,但满口的浓滑稠厚,和一口ròu也不相上下。让她吃一块可以,若是顿顿当饭吃,也得吐了。
大伙互相看一眼,苦着脸,视死如归地伸筷子。
潘小园眼看武松那筷子伸得一点也不积极,委屈一嘟嘴,轻声叫:“武二哥……”
方金芝使个眼色,其他人自觉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她跟武松撒娇弄痴使美人计,这样自己就不用第一个下筷子了。
武松平日里打架揍人,不论对手多qiáng都不皱一皱眉头。此时却百年不遇的闪现出一丝胆怯之色。
杂粮粥都给她灌肚子里了。不就是以身作则么!她吃得,他吃不得?
破釜沉舟地看她一眼,低声说:“你给我拿碗酒来。”
她轻轻白他一眼。在几百年后的法兰西,“红酒配rǔ酪”尚且算得上风雅;他呢?明摆着是说,这奶酪得当药吃,还需“用酒冲服”!
只得给他斟碗酒。武松凑近那几盘子奶酪,嗅一嗅,用手拈起一块味道最轻的,闭上眼往口里丢。
立刻猛灌一口酒,神qíng错综复杂,一瞬间几乎以为他要哭了。然后呆立了那么一片刻,掉头冲到了帐子外面。
潘小园又是惊讶,又是心疼,赶紧倒碗水,追了出去。又是拉拉手又是捶捶背,最后偷偷亲一口,总算给他哄好了。
再回帐子里去。一桌子rǔ酪没人动,简直欺负人。
但也不能全怪大家伙。北方游牧民族制作的粗糙奶制品,跟东京城里的jīng致小吃不能比。腥膻和酸味厚重,寻常人很难适应。
眼下战神武松带头败下阵来,正说明此物的杀伤力之qiáng。
她叹口气,实验失败。以后梁山泊黑暗料理之王的帽子,恐怕要换个人戴戴了。
正要跟大家伙道谢,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
她吃了一惊:“岳兄弟,来做什么?”
岳飞笑道:“听说这儿在试好吃的呢?”
一帐子大哥大姐齐声道:“好吃,好吃,你自己试试。”
岳飞没被忽悠住,定睛一看,立刻明白了她今天摆这个rǔ酪阵的目的。
凑上去仔细闻闻,笑道:“这东西确实是能吃的。前几个月攻辽的时候,我们队伍里缺粮食,就曾向老乡讨苏油gān来着。吃不死人!”
一面说,一面抓起最大的一块奶疙瘩,熟练地捏起鼻子,皱着眉头,啊呜一口下去,脸皱成一团。
周围人敬畏看着,一时间鸦雀无声。那表qíng就好像看他吞了一只活蜘蛛。
等了好一阵,见他并未“毒发身亡”,也没浑身长出毛来,这才暗暗松口气。
潘小园感激涕零,就差抱抱他了。
“岳兄弟,你……其实不用这么折磨自己……大伙不吃就不吃,我以后不做了……”
岳飞温温和和的笑道:“如果是拿来充军粮,可以送到我手下那几个小队去。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跟着我吃过奶疙瘩。虽然不太好吃,充饥是足够的。”
潘小园又惊又喜,又有些愧疚,问:“你……你当真吃过这个……”
岳飞笑道:“师姐自己倒忘了,以前每次给我寄信寄钱,都催我吃ròu喝奶,那钱小弟可不敢拿来gān别的。”
要么说是大宋中兴的希望呢。潘小园心中开出一座小花园,连忙一连串的谢了他。
当然知道奶疙瘩的口味不佳,于是并没有一股脑丢给岳飞的队伍,而是按比例替换了他们口粮定额中的一部分ròu,并且还多分了两成。
但岳飞所能消耗的rǔ品毕竟有限。大部分的奶疙瘩仍然处于积压之中,有些已经开始发霉了。
潘小园实在舍不得扔掉这么多宝贵的rǔ糖和蛋白质。不愿气馁,想出了另外的法子。
第246章 切糕
发动手下的火头军, 将不好吃的各种杂粮磨成面,再把gān硬酸咸的奶疙瘩舂成渣,混合在一起,再加少许糯米粉和糖浆, 上灶蒸熟,然后压上木板,晾gān水分, 就成了棕不溜秋的一大块,远远望去, 就是一块块以假乱真的板砖。
用力一掰,居然掰不断。潘小园让人取来铡刀, 将这厚实的杂粮rǔ砖切下一片来, 闻一闻,奶香味儿, 不酸了。
心中暗喜, 再小心尝尝, 味道依稀和东京城里卖的小吃rǔ饼有些相似,就是不够甜。口感则有些类似压缩饼gān,算不上顺滑慡口, 但也不至于味同嚼蜡。
“就它了!” 试验几次, 找到了最佳配比, 吩咐几个伙夫:“切几块给武二哥送过去。金芝公主那边也送去尝尝。传达我的意思,要是肯用它做口粮的,一斤换两斤。吃的时候小心牙口, 别硬啃。”
惴惴不安地等了半个时辰,大家伙的反馈纷纷送过来了。
“嫂子,武松大哥说,再切二十斤送来!”
“嫂子,那个道士说,没吃死,可以再来点儿。”
“嫂子,小岳将军的部下集体要求,把他们的奶疙瘩换成这个。”
“那个……嫂子,刚做得的十斤丢了……时迁大哥说,拿去尝尝鲜--咱不要他付钱吧?”
潘小园喜出望外,扎起袖口,指挥手下人热火朝天地gān了起来--杂粮粉、奶酪渣,本来都是入不得口的东西,改头换面,居然还有人喜欢!
最后,终于有人想起来:“嫂子,大伙问你,这个……嗯、饼……叫什么名儿?”
潘小园被问住了。叫杂粮饼吧,名不副实;叫rǔ酪饼,没的让大伙产生心理yīn影。况且这砖头似的玩意儿,模样也跟寻常的面饼差了老远,但看形状,倒像是以前孙巧手店铺里卖的点茶翡翠糕了。
她轻轻咬着嘴唇,眼看着两个伙夫将那“杂粮rǔ酪混合物”一片片切下来,突然福至心灵,给自己这个新产品起了个无比贴切的名字。
“切糕。”
“……什么?”
“去跟他们说,这玩意儿就叫切糕。”
“是!”
“切糕”在军中慢慢普及。当然还有不少人墨守成规,宁肯饿肚子,也坚决不肯尝试。后来乍暖还寒,气温骤降,军士们白天cao练劳作,偶尔还要应付小股的进犯金兵,疲劳之下,多有夜晚睡觉时腿脚抽筋的,苦不堪言。
只有岳飞手下那一千来人夜夜睡得安稳,呼噜声羡煞一群旁人。
请神医安道全来看,老头儿进了岳飞军营,鼻子嗅嗅,一眼就瞧见了篮子里盛的各色奶酪。拿起来看看,说这东西“补气益血,舒筋和络,散寒祛湿,温通经脉”,却是缓解抽筋的偏门良方。
潘小园在一旁偷偷乐。补钙都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老中医果然有一套。
自此之后,奶疙瘩和“切糕”才慢慢在其他军营里传开来,大伙没那么排斥了。
眼看着联军几万人的伙食慢慢丰富起来——ròu类还是稀缺的,米面还是掺麸的,但起码品种多样,豆腐也有了,ròugān也有了,奶酪也有了,杂粮豆粟也都被接受了,一口口的都是蛋白质,她见了十分放心——这才是能够保护百姓的军队呢!
行军打仗的事她一窍不通,潘小园觉得自己能帮的忙也就仅限于此了。
虽然急切间看不出太大的食补效果,也知道这点小花样,没法让士兵们一口吃成超人。但一些偏食最严重、只吃白粥咸菜的明教子弟兵,明显慢慢的恢复了气色。
她这边变着花样的折腾“军粮”,吃进嘴的东西越来越稀奇古怪,虽然限于食材,总体来说口味没有太大提升,但毕竟是“嫂子”,大家伙也都领qíng。况且也没吃死人不是?
况且“嫂子”也和小兵一样同甘共苦,一个锅里吃饭,简直称得上是感动幽州第一人。
潘小园自己倒不觉得多委屈。等到开饭,先紧着那帮饿虎扑食的小伙子分了食,自己才慢悠悠来到炊事营里,盛了一小碗杂粮瘦ròu羹,再切一小块rǔ酪切糕——知道这东西热量十足,不敢切太多——跟几个女眷坐在木头墩子上,看着城墙上方一片蓝天白云。
一边往下咽,一边心里美滋滋的自我安慰,这些东西在放在后世,那叫做养生养颜,纯天然有机食品,能卖出天价来。
身边有人坐下来,比她高一个肩膀。阳光立刻被挡住了大半。
她撒娇:“挪一下,挪一下。”
武松非但不挪,还直接把她手里那碗荞麦小米瘦ròu粥给端走了,送来两个白面大饼,里面夹着两片ròu。
“每天吃这些辛苦了,咱们又不是没白面,跟你换换。”
她大惊小怪地把粥夺回来,白面饼塞回他手里,笑道:“我还就喜欢这个。”你们不懂粗粮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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