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失笑:“现在没人喊饿啦,用不着你带头苦,每日吃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跟他犟:“我还偏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大口粥吞下去。
他无法,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身作则什么的,我们男人来就行了。你再委屈自己,倒像是我待你苛刻了。”
她第二口粥呛在嗓子里,“为……为什么?”
琢磨了一会儿才理解。当代各样领袖,上至官家,下至县令,但凡要提倡艰苦朴素,上行下效的,无一不是先令自己的家人内眷以身作则,譬如让自家夫人洗尽铅华纺纱织绩,方能让百姓信服。
但这是官场逻辑,梁山上并不盛行——况且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内眷”来以身作则。
随即又不解。武二哥何时开始关心别人的看法了?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武松慡朗一笑:“没,我自己琢磨的。”
她想想,说得也是。若真的有人对他“进谏”什么,那必定是希望武二嫂子面子上越艰苦朴素越好,才能起到带头作用,忽悠大伙争相效仿。而他的思维呢,正相反,护短怕她受委屈。
可见这人不是混官场的料。
有小兵跑来请示梁山军负责的那一部分城防事务。武松毫不避人,就当着她的面儿一一指示下去。他如今发号施令也越来越熟练了,再没有当初那种僭越小心的语气。
嘴角不知不觉凝出一抹笑。转头看他,眉梢结着风霜,眼角含着思虑,那天真任xing的少年感早就慢慢褪去,藏进了眼窝深处。
器宇轩昂的那么一矗,面部的线条无一不硬朗,魁梧厚实的身板稳如山岩,真像个以假乱真的将军。就连手中捏着的那两张白面大饼也不显得违和,而是给他添了些平易近人之色,成了个与兵士同甘共苦的亲民将军。
不由得咽咽口水。手里那粥似乎也变得香些了。
她看着城头旌旗招展,听着士兵一阵一阵的cao练喊号,忽然想,倘若世道不弄人,倘若武松还是阳谷县一个小小步兵都头,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他——会不会毅然从军报国?会不会丢下那好容易经营来的安稳日子?
她毫不犹豫地下结论,以他的xing子,肯定是会不顾一切抄刀而起的。可随即又觉得未必。倘若不是在梁山上这一番磨练,倘若不是在江湖上沉浮这么多年,他或许依然是那个年少气盛的愣头青,景阳冈上打打老虎,阳谷县里捉捉小偷,直到发现,县衙里坐进了不认识的异族人?
想来人都是会成长的。自己也算是陪他长大了吧。
武松发号施令下去,长久没听见身边动静。一转身,身边小娘子又犯痴了,一手托着碗,一手托着腮,唇角含笑的瞧着他,眼里温柔如水,睫毛尖儿一跳一跳的,不知想什么呢。
他窘迫。百十来号人围在身边的,她也不知收敛点儿!
有些如坐针毡,悄悄调整了一下面对的角度,她漆黑眼珠子跟着转,依旧是跟在他脸上。不过她也是有心的,眼神藏得十分隐秘,见有人瞧过来了,粥碗往上一端,故作矜持喝两口。
他没办法,只好再转回来,yù盖弥彰问:“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她脸皮城墙厚。见他捧着两个白面大饼,放也不是,给也不是,轻轻抽了一个出来,笑道:“两样我都吃。”
他心中一根弦被小小的拨响了一下子。这女人跟别人不一样,活泼,热烈,大胆,没点该有的淑女闺秀的样儿——就算为了他的面子,暂时装出来,过不多时也原形毕露——可偏偏不讨厌。当初怎么就上了她的贼船。
忽然就被她看得浑身燥热。赶紧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些悬而未决的话题,吞吞吐吐说:“那个,六娘,我——”
“怎么?”
北方日头斜,即便是正午,也没有当空的qiáng光,而是在新抽枝的槐树边投下短短的影子。一串串槐花花苞在绿叶堆里若隐若现,xing急的已经试着开出几瓣洁白,飘落淡雅清香。
他说:“你看,现今大伙都知道咱俩的关系,咱们不用避嫌,但总要正式的摆个酒什么的,算是告知大伙,也算是通告老天。过去……”
她扑哧一笑。以为什么呢。一点也没在乎过这个。
“都随你。”
武松不太满意这位甩手掌柜,假装没听见这两个字,“过去想着热热闹闹办一场,可眼下大约是没这个条件了……”
她更不在乎。过去为着一纸婚书的事儿跟他纠结了好久,怕他这样,怕他那样,怕最终被吃人的礼法碾得渣也不剩。如今看得淡了,xing命都跟他绑在一块儿。经历了这许多风风雨雨,也知道他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害她的人之一。
那就大方给他个名分。笑道:“那就等熬过这一阵,有条件了再热闹。我没什么要求,按你的喜好来就好……”
武松却又不满意。见她一半注意力还在那粥上,接过来,几口给她喝光了,一抹嘴。
下定决心,解释一句:“时间不等人……你、你要是……”
堂堂八尺男儿,有些话居然说不下去。声音打住,目光却是往她肚子上瞄。
撇撇嘴,一鼓作气,“你要是……怀孕,总不能大着肚子办事。现在人多眼杂,周围不光是这帮梁山兄弟。要是有人笑话你,我可揍不过来。”
她被最后一句逗得捂嘴笑,随后一张脸迅速红透了。
倒没想到这一点。虽说这段时间忙得脚不点地,没什么机会和他勾搭;虽说她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注意着安全问题,但血气方刚的年纪,有时脑子热了,哪顾得上这么多。好容易寻得两人清静独处的机会,嘴上说要注意,总有一个先忍不住的。
要是真出了这档子事,她倒还好,按照梁山逻辑,武二郎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赶紧低头,嗫嚅道:“这、这个……”
偏生这时候有人不合时宜的过来cha嘴。
罗圈腿是老熟人了,自己吃完饭,转头瞄见武松两人,赶紧跑过来殷勤笑道:“嫂子,给你把空碗收了?”
她吓一跳,赶紧站起来,把碗给出去。又拉拉武松。人多眼杂,他倒敢口无遮拦说这种事!
拉到一个没人的仓储帐子里,才轻轻跺一脚,嗔道:“你再说一遍。”
武松哪肯再说一遍,倔qiáng道:“你方才不是听到了?”
“没听清。”
“不说。”
不跟他比脸皮了。拉过他一只手,温柔描着他掌心粗糙的纹路,笑道:“那——那好办,咱们今后清心寡yù,你不许再惹我。”
武松火气往上冒。一张小嘴樱桃大,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混淆是非、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没惹你。”
她脖子一扬,“你就惹了。”
“我怎么惹了?”
抿嘴一笑,轻轻一根根捋他的手指头,“你……你站在这儿就是惹我。”
武松完全说不过她,一把抓进怀里搂住,唇角贴着她头发,恶狠狠说:“是你惹我!”
她被揉来揉去受不了,赶紧伏在他怀里认输:“好好,是我惹你,以后不惹你了,清心寡yù?”
耳朵贴着宽广的胸膛,胸膛里一颗心跳得飞快,似乎也在跟着做艰难的抉择。
过了半晌,那胸腔里传来一声闷闷的不qíng不愿:“好。”
她如释重负,可又莫名其妙有点惆怅。这人心如铁石,果真出家修行的坯子。
轻轻推开他,深深吸口气,笑眯眯还想再说什么,忽然重心不稳,一下又跌回他怀里了。
武松低沉着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补一句:“从明天开始。”
她浑身一燥,偷眼往上看他神色,严肃中带着点急切,显然已经自认为做了相当的让步。
摇摇头,简直是掩耳盗铃。轻轻问他:“那今儿怎么办?”
“……”
不说话。司马昭之心。
“今天有事。我需要清点……”
“晚上去找你。”
她这才扭捏说:“今天不安全……”
他无话可说。亲一口额头,恋恋不舍放开来,“那……算了。”
他安慰自己,多少兄弟还没他这个福分呢。不过她说得理直气壮,难道她站在他面前,就不是惹他了?
潘小园倒有点心疼他了,眼珠转转,轻声笑道:“要么你去问问神医安道全……”
更沮丧,“问过了。他说方子倒是有,全是伤身子的。”
她吐吐舌头。武松居然已经厚着脸皮去问过了,不知道老头儿当时是什么表qíng。不过想来也不敢敷衍。
但这也在意料之中。安道全毕竟只是个疑难杂症老中医,达不到通天通神的地步。也知道他说的“伤身子”是什么意思。记得曾听李师师随口开玩笑说过,小时候被喂过什么什么汤,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一男半女了,倒是清静省心。
抬头看看武松眼神。不用问,他肯定是不让她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法子的——当年他哥哥说什么来着?让她给武家传香火生儿子,回忆起来心酸又膈应,当年被武大“生孩子”三个字支配的恐惧,一点也没淡。
可武松后来似乎忘记这句话似的,也没催过,也没qiáng迫过,旁敲侧击都没有过,不知是不是健忘。
还是试探xing问一句:“那你说,如果……”
“别想那个。”果不其然不松口,“不许瞎吃药。”
跟他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都不再提这事。顺着他说:“好好,不吃不吃——那还是要清心寡yù咯?”
武松大胆提:“嗯,也可以……其实你若是不嫌弃,也可以在这幽州城里先办了,虽说缺吃少喝的可能不会太风光……这两天外面风平làng静的……”
第247章 娘亲戚
在幽州城里……办了?
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忍不住左右看看, 微微一笑:“就——就用这些物资?”
仓储帐子里吃食不多,左边是一袋袋奶疙瘩,散发着轻微的rǔ酸味儿;右边是一斗斗杂粮,还没筛过, 看起来和沙土差不多;屋顶上挂着几串熏豆腐gān,黑不溜秋的没甚卖相,微微摇晃着;几块足以砸死人的“切糕”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 上面cha着一把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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