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着跑着,她慢慢醒悟过来。
是因为急促的奔跑会让血流得更快,流得更多。
视野渐渐开始模糊。
开始出现幻觉。
她恍惚看见夏家的旗帜从眼前飘过。
她恍惚看见夏小年的面孔,似乎很远又很近。
难道身体里的血液,连支撑着到达选嗣大会的地点都不够?
夏明珠的心底发出哀鸣。
“姑姑,姑姑……”
是……小年的声音。
夏明珠心中一凛,猛然振奋起来,睁大了双眼。
不,不是幻觉!
是夏家的队伍,举着夏家的旗帜,从不远处的行道上经过。
夏小年胸口缠着绷带,虚弱地半躺在一张椅子上,两个侍卫抬着,小丰就服侍在他的身边。
他看见了她,便吩咐队伍停住。待椅子被放到地上的时候,他便挣扎着想要起身,小丰惊慌地伸手去扶。
哪有这样真实的幻觉。
夏明珠感觉自己的心qíng轻松释然,于是唇角便露出微笑。
于是又可以抬起脚步。
去向何方?
去向终点。
谁可阻挡?
“巫……巫行云……”
夏明珠低下头来,看着一柄箭尖像噩梦一般贯穿自己的胸膛。
夏小年看见姑姑努力地张了张嘴唇,却什么话也没有听见。
待他到达夏明珠身边的时候,夏明珠已经死了。
一箭正中心脏,怎样才能死得更快。
夏小年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感到剜心刺骨般的痛楚。
这究竟是自己身体的痛苦,还只是一种感应?夏小年已经分不清楚。
若自己没有受伤,也许可以很敏捷地扑过去,听到姑姑舍命也要与他讲的话。
那一刀,挡得太不值得。
夏小年推开小丰挽着他的手臂,带着无比的厌憎qíng绪。
小丰显得惊慌和茫然,但很顺从。
她依旧更像个女仆,而不怎么像个母亲。
夏小年抬起头,看着那个凶手。
凶手也在看他。
然后,朝他走了过来。
跨过了姑姑的尸体,走到他面前。
凶手的手里,拿着一把弓。
弓在手中,箭在何处?
箭在死人的胸膛之中!
巫行云看着夏小年,很惊异地发现他的眼中,既没有恨意,也没有恐惧。
“你不怕我杀了你?”
他觉得他的这句话,问得像个自知犯了错误而气急败坏的孩子。
夏小年出乎意料地,用极轻柔极镇定的语气回答他。
“姑姑都死了,你已经没有杀我的必要。”
他觉得他的这句话,回答得像个理解一切而宽容慈爱的大人。
巫行云突然惊觉,选嗣的结果比他想象中更重要。
若是输给这样一个孩子,该当如何?
“不知道夏明珠,有没有成功地把那个答案告诉夏小年。”
这是王怜花从短暂的休憩中醒来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满不在乎,还伴随着一个大大的懒腰。
沈làng无奈地看着他苦笑:“我好像有种罪恶感。”
王怜花表示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发表了非常无赖的言论。
“被命运捉弄,原本也是命中注定的事,谁都不要怨天尤人。”
第137章
王怜花掩饰不住得意的眉眼,洒脱飞扬。
沈làng看看他,颇感无奈。
在许多许多年前便是这样。
沈làng高兴的时候,王怜花常常觉得有点胸闷。
王怜花高兴的时候,沈làng常常会有点想叹气。
在许多许多年后依然如是。
从一开始是敌非友,到如今除彼此之外一无所有。
你是你。
我是我。
你我竟也还是你我。
再说不是命中注定,未免过于自欺欺人。
一想及此,也只得承认王怜花的歪理确有几分道理。
只是这道理,轮上了,也不见得能参透。
不得释然,内心何安。
蓝岚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几乎是恶狠狠地问道:“我们是否便在此处伏击巫行云?”
王怜花十分言简意赅地拒绝了他:“不。”
蓝岚听了这话,不禁流露出穷途末路般的焦灼神气。残妆颓败,苍白惨淡,愈发显得凄惶无助。
王怜花不爱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难得好心解释道:“巫行云和鱼先生定然有另外的躲避甚至驱使血蛊虫和红眼夜枭的方法,若在此处贸然袭击,不能一下得手,只要他们避入断qíng花丛中去,我们几乎便无法可想,胜算渺茫。”
蓝岚急道:“那当如何?”
王怜花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禁不住冷笑起来。
“小蓝你杀过的人也不算少,难道竟不懂得,人防卫最薄弱的时候,就是他自以为便要成功的一瞬间?”
成功。
在死前的一瞬间,夏明珠一定自以为便要成功。
她死去的面容上,一半欢欣一般惊骇,组成一副令人难以想象的神qíng。夏明珠这个女人,永远从容镇定,绝无大喜大悲之态,终于在临死之前,也bào露了一回。
胜利本该令人充实,巫行云却没来由地觉得空虚。
虽然她名义上只是他的侍妾,却更像是他的妻子。
纵然同chuáng异梦,纵然明争暗斗。
但除你之外,还有谁配坐在我身旁。
多年前,让“夏家的丑老姑娘”进入雷山,并不是一时心血来cháo。如果不是那一个意外,相爱也许不太困难。
只不过,这世上没有如果。
随后赶来的叶尤之和鱼先生看见这副景况,都有些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夏小年轻轻伸出手去,合上了夏明珠的眼睛,还很细心地抚弄了一下她的脸庞,似乎是努力让她死去的模样更有尊严。
然后,挺直了身躯,却垂下了双眼。
一字一句地道:“巫族长有权处死任何一个侍妾,宗族无权过问,我这就告退。”
夏家的下人们皆是满面悲愤,只等夏小年带头质问,不料夏小年却说出这番话来,不由面面相觑。
夏家的人原本就不了解,更不信任这个十余岁的孩子,现如今更多了几分轻蔑之意。他们只知道夏明珠为了这个侄儿是何等苦心孤诣,不料他竟如此凉薄,叫人寒心。
但他的的确确是夏家最后的血脉,他们唯一的主人,除了听从之外别无选择。
夏小年很慢很慢、但尽量平稳地走回了他的椅子。
坐下,然后吩咐道:“起身。”
抬椅的下人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
夏小年十分尖利地喝道:“起身!”
夏家的队伍缓慢地开始行进,维持着宗族出巡的惯有速度,有条不紊。
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巫行云若有所思地望着蜿蜒离去的夏家行列,在原地呆立了半晌。
叶尤之突然道:“你发什么呆?”
这话实在逾矩,巫行云眉头一皱正要怒斥,只听得鱼先生答道:“我与他相处了也有几年,绝不曾想这孩子如此了得。”
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叶尤之是与鱼先生说话。
巫行云轻咳了一声,吩咐道:“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处理好夏明珠之事后,让巡行仪仗赶紧跟来。”
巫行云平素并不十分重视礼仪规矩,说话办事也极少出尔反尔,方才他既然吩咐不需巡行,叶尤之自然已是jiāo代下去,此时听得他又悔改,不免有些错愕,但还是立刻回答道:“是。”
巫行云自言自语地低声道:“他是像模像样的夏家大家长,我总也得是个像模像样的族长才是。”
叶尤之和鱼先生把夏明珠的尸身抬起来的时候,巫行云最后看了一眼夏明珠的脸。
闭上双眼之后,死人的面容也显得安宁祥和不少。
咋一看,甚至像带着微笑。
死亡并非结束,胜负依旧未分。
何不笑待终局
选嗣大会的准备仪式并不十分复杂。
祭天行法只是过场,不过为了众目睽睽之下的一次验证。
雷山的族长和西江寨所有宗族的大家长饮下血蛊之酒,指天立誓。
族长发誓将以祖制择嗣,绝无私心偏袒。
大家长们发誓将听从选嗣结果,自家孩童生死不论,不得异议。
嗣童需提前穿好合乎仪式的衣衫,等待家长们盟誓完毕便立刻出发。
这本是很简单很明确的流程,对夏小年来说却有一点麻烦。
鱼先生建议他换下大家长的礼袍,直接穿上嗣童的罩衣参加盟誓,以免耽误了出发的时辰,夏小年却一口回绝道:“既是先行盟誓,我自然该先以夏家家长的身份出席。”
其余嗣童还有六七个,眼见夏小年衣衫华丽庄严,十分神气地与他们叔伯辈们举杯同饮,心下本就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待家长盟誓完毕,又得眼睁睁地等着夏小年一人更换衣衫,愈加愤愤不平。
嗣童罩衣为极厚实的麻布所制,兜帽口、袖口、裤口都有多根系带,穿着极其不便。夏小年身上有伤,行动更是缓慢。鱼先生见状,连忙帮夏小年穿着。
有嗣童质问道:“鱼先生,我们都是自己穿着,为何鱼先生要帮他的忙?”
鱼先生巧妙回道:“各位并没有请我帮忙,我自然无从帮起。”
待夏小年穿着完毕到了嗣童行列之中,鱼先生一转身走开,他身旁几人便故意推搡,一下将夏小年挤倒在地,跌了个狗啃泥。
夏小年穿得如蚕蛹一般,一下爬不起来,立刻放声尖叫。
鱼先生从前头奔回来,问道:“何事?”
夏小年道:“鱼先生,请你扶我起来。”
鱼先生也不说什么,将他从地上扶起。
夏小年道:“我行动不便,在列后恐怕跟随不住,是否可以站到列前。”
鱼先生道:“前后次序并无大碍,更换一下便是。”
一个略年长些的嗣童见此qíng景,不由冷笑道:“夏家的丑老姑娘带到雷山的拖油瓶,自然是占了地利人和,岂是我们可以比的。”
此话一出,其余孩童便哄笑起来。
夏小年神qíng木然,不发一语。
鱼先生的手抓着夏小年的手臂,感觉手掌中的肌依旧体松弛柔软,并无一丝生硬紧张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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