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账先生嘴里像含着一个热jī蛋,慢吞吞的说:“你们先进去,我抽着锅烟。你看,火镰石头不好使唤!光冒火,落不到绒子上!”
俗儿鼓了鼓嘴进去了。迈过了高大的梢门限,chūn儿觉得心里有点发怯。
从前,她很少来到这个人家,就是有时到他家场院,摘东借西,使个碾啦磨的,没有点人qíng脸面,也不敢轻易张嘴。逢年过节,她这穷人家的女儿,不过是远远看看这大户人家门前挑起的红灯,和出来进去穿绸挂缎的人们的后影儿罢了。她紧跟在俗儿的后边问:“他家的狗拴着没有?”
“管他拴着不拴着,它咬着我了,叫他养我一冬天!”俗儿说着走上二门,一看见里院影壁下面卧着的大黑狗,就两手一拉,光当把二门倒关了起来,用全身的力量揪住两个铜门环儿!chūn儿吓的后退一步。
“开门!”俗儿颤抖着声音喊。
院里的大黑狗跳着咬叫起来,铁链子簧簧响着,一只大雄鹅也嘎啦嘎啦在深宅大院里叫起来。半天的工夫,才听见田大瞎子的老婆慢腾腾走出来,站在过道里yīn阳怪气的说:“谁呀?这是。”
“我们!”俗儿说。
“有什么事儿吗?”
“你先把你家那狗看住!”俗儿喊叫,“进去了再说。”
“进来吧,它不咬人!”
俗儿松了手把门推开,田大瞎子的老婆,迎门站着。她又矮又胖,浑身的ròu,像发好的白面团儿,两只小手向外翻着,就像胖胖的鸭掌。她原身不动看了chūn儿一眼,说:“你们有什么事儿呀?”
俗儿说:“到你们屋里说去,这么冷天叫我们站在这里呀?”
“俺们当家的不大舒服,刚盖上被子见汗,有什么事儿,你们就在这里说吧!”
chūn儿说:“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就是派你们做几双鞋!”
“给什么人做鞋呀,这么高贵?劳动着你们分派?”田大瞎子的老婆说,“我们家可没人做活!”
“给抗日战士做的,没人做活你就雇人做去!”俗儿说。“什么叫抗日战士呀?”田大瞎子的老婆笑着说,“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没听说过这个新词儿。抗日战士是你们的什么人儿呀,他们穿鞋,叫你们这大姑娘小媳妇的来出头找人!”
“你别说这些没盐没酱的淡话,我们这是公事!”俗儿和她吵起来。
“俺们这个人家,可不和你们这些人斗嘴斗舌!”田大瞎子的老婆后退一步说,“该俺们做几双呀?”
“按合理负担,”chūn儿说着,回头问管账先生,“他家有多少地?”
管账先生正背着脸在梢门dòng里抽烟,听见问他,才跑上来,先冲着田大瞎子的老婆笑了笑说:“老内当家的!大先生的病好些了吗?啊!他家三顷二十亩地,”他拨着怀里的算盘,“一共是该jiāo七双!唉,这么摊派,数目叫大一点儿!”
“七双!”田大瞎子的老婆的两只眼bào了出来,“你们安的什么心,我们家开着鞋帽铺哩吗?你们打听打听,几辈子的工夫了,我们这个门户,什么时候成了大头?”
“谁叫你家种那么多地呀?我倒想多做几双,有吗?”chūn儿说,“这是抗日,谁也不能有话说!”
“抗日?”田大瞎子的老婆一下子掌握了这个名词的讲法,“这么说,我们家还有抗日的哩,俺的儿媳妇还是县里的委员哩!不叫她来,就有了你们?
她穿的鞋脚,我不跟你们要就是了,你们倒来派我一大堆!”
“你别说那个!”俗儿说,“有抗日的就不做?我的男人还是个团长哩,我就不做了?”
“别提你吧!”田大瞎子的老婆拍着手说,“我听了倒牙!”
“你放屁!”俗儿跳着一只脚骂开了。
“你放屁!千人骑万人压,勾引坏了我的儿子,花了俺家不知道多少丢脸卖茓钱的臭娘儿们!你给我滚出去,你站脏了我的院子!”田大瞎子的老婆也嗬嗬的走动着骂起来。
“我顶死你个老杂种!”俗儿后退一步,把头一低,就拱过去。田大瞎子的老婆赶紧把两只小脚一叉,没有站稳,就来了个后仰,在高门限上一翻,滚到门道里去了。俗儿赶到里面又顶上,她的脑袋撞在这个肥胖的妇女的肚子上,像顶着一包棉花。
田大瞎子不能再装病,披着一件袍子从正房跑出来,大声吆喝:“反了!找上门来打人,好!到县里去告她们,我田家还有个媳妇哩!”
随手就撒开了大黑狗,俗儿跳起来,乱着头发跑出来,chūn儿也跟着跑出来,大黑狗一直追到街上,差一点没叼住她的裤子。
“走!”俗儿在街上扬着两只手喊叫,“田大瞎子,我们手拉手儿到县里!
我不告你别的,我就告你个破坏合理负担!”
看热闹的人们,站满了街,都说:“这倒有个看头,看看谁告下谁来吧,一头是针尖儿,一头是麦芒儿!”
十七
结果,闹了半天,谁也没有去告谁。俗儿的爹老蒋听见街上吵吵,放下酒壶跑出来,骂了俗儿几句,俗儿不听他,和他一对一句的骂。老蒋没法,就跑过去劝田大瞎子:“村长,别和她小人儿们一样,看在我们的jiāoqíng上!”
“我还是什么村长呀!”田大瞎子跺着脚说,“我jī狗不如!”
“到什么时候,你老人家也是一村之长,”老蒋推着田大瞎子往回走,“别人不尊服你,我尊服你!”
田大瞎子叹了一口气,也就顺坡下驴,歪歪斜料的家去了。他心里明白:到县里去,吉凶未卜。虽说自家的儿媳妇是个委员,可也不见得就和他一个鼻孔出气儿。现在全县的大拿是高庆山,那明明是他十年以前的活对头。
更要紧的是,俗儿的男人是高疤,眼下是个团长,这家伙,心毒手黑,不能得罪他。想来想去,不免又想到张yīn梧亲家在时,自己在地面上的威风;儿子走了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在南边弄上了个事由儿没有。莫非真的就从此大势已去,江山难保吗?他低下头去。
老蒋把他扶到家里,坐在炕上,劝说:“村长,不要这样。我回到家里,得好好把那小妮子教训教训。她人大心大,眼里连我也没有了。等我们姑爷回来,我叫他管管她吧!”
田大瞎子一猛抬起头来说:“真的哩!那天我求你请高团长,有空到舍下坐坐,你对他说了没有啊?”
“说了,早就说过了!”老蒋说,“他也答应了,就赶上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个高庆山,当了什么支队长,半路里添了个婆婆,调到城关,他什么也不能自由了!”
田大瞎子眨巴着眼说:“说也怪,高团长平日那样心高志大,怎么就服他们的辖管?队伍是谁带起来,还不是他一人的功劳?高庆山是什么人?原不过是五龙堂堤坡上的一个野小子,那年闯祸逃跑,不知道在哪里要了几年饭回来,冒充红军,既不烧柴,又不下米,人家做熟了饭,端碗就盛,也不嫌个寒伧?要是我啊,说下huáng天表来,也不叫他们收编,动硬的,自己有枪有人,拉到哪里,也有官儿做,反受这帮穷小子们宰制?我说老蒋!咱们多年不错,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你好了,我也能沾光。等高团长回来,你该把这理儿和他念叨念叨。也不要说是我说的,免的传出去外人生疑!”
老蒋深感知己,又劝说了老内当家一番,告辞走出。田大瞎子送出来又说:“家去,也不要和俗儿闹,我不和她一样见识,她不过是受了那些人们的愚弄!西头吴大印家那个小闺女叫chūn儿的,我早就看着不是正经货,十七到八了,老是和我们小做活的芒种勾勾搭搭,结果叫她给挑着当了兵!”
俗儿的状也没有告成功。她走到村边,正迎上高疤骑着一匹大红马,从城里回来,后面有七八匹马围随着他跑着,就像顺风飞来的一窝蜂。高疤气色不好,看见俗儿也没说话,只把手里的马鞭子一摆,就在她身边窜了过去。一个特务员,从马上跳下来,两手一卡俗儿的腰,抡起来放在马鞍上,手拉着缰绳,跟着高疤的马屁股,跑回村里去了。
一见高疤回来了,子午镇街上的人们,吃了一惊:俗儿会拘魂念咒,怎么来的这样凑急?这一下子该着田大瞎子受受了。
高疤在俗儿家院里下马,俗儿把他侍候到炕上。特务员们把马jiāo给老乡去遛去饮,都到街上二丰馆去喝酒,街上的妇女儿童,也都躲回家去了。
高疤靠在大红被垒上,用马鞭子敲打着裤脚上的尘土,气昂昂的一句话也不说。俗儿小心问:“你怎么了呀?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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