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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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疤把眼眉一拧说:“怎么啦?不许我回来?”

  俗儿轻轻推他一下说:“你看,谁敢不叫你回来啊?”

  听见姑爷回来,老蒋忙着屋里来,看势头不对,也只好坐在对面小凳上搭讪着抽烟,过了一会,高疤问他:“长仕庙来的那个道士走了没有?”

  老蒋说:“还没走,在咱那小西屋里给一个女人治病哩!”

  “什么病?”高疤随便的问。

  “肚里的病,”老蒋说,“正在那里揉哩。gān么你找他?”

  “叫他来!”高疤说,“叫他给我摇一个卦!”

  老蒋去把道士领进屋里来,道士有五十多岁,大个头,胖胖的脸上,像涂着一层红油彩,见了高疤先弯身问好。高疤说:“听说你很灵验,你给我摇一卦,看我今年的运气到底怎么样?”

  道士说:“我这卦不摇,你写两个字儿吧!”

  “你不知道我不识字是怎么的!”高疤大声说。

  “啊!那你随便说两个字儿就行了。”道士赶紧笑着说。

  “受训!”高疤像吐出什么咬不动的东西一样狠狠的说。“啊,受训!”道士闭上眼睛,“就是受训教的那个训呀?”“什么他妈的受训教?”高疤恼了,“我教训别人行了,别人谁敢教训我?”

  “这两个字儿很好,高团长!”道士睁开眼睛大笑着说,“主你官运亨通!

  不到年底,有升师长的命儿哩!”

  老蒋也在一旁陪着笑儿,高疤把头一扭说:“亨通jī巴!去你的吧!”

  道士刚要退出,高疤转过脸来问:“你看这地面上要落个什么结果?”

  道士想了一想说:“大乱之年,平安不了。”

  “你看这些队伍能存站的住吗?”高疤又问。

  “有你老人家在里边,怎么能存站不住哩?”道士说。“我不是他们里边的人!”高疤说,“你看日本人能站得住不?”

  道士看着高疤的气色说:“日本人灭亡中国,是活该有这么一劫!这一带的人,免不了血光之灾。

  吕正cao、高庆山这些人,成不了气候,只能给老百姓招灾惹祸!有见识的人,得早些找自己的明路儿走!”

  高疤低头不语。老蒋乘机把田大瞎子那段话也说了。俗儿抢过来说:“我不爱听!什么王八狗日的话,一到你耳朵里,就成了圣旨。田大瞎子的话也听得?他是什么人,他早足着劲儿当汉jian哩。去你们的吧,天不早了,我们要睡觉了!”

  高疤又叫住道士问:“你这样大年纪,怎么养的这么好,老是红光满面的,有什么秘方儿吗?

  道士说:“没什么秘方儿,不过是从小童子身儿修行的罢了!”“你别打算我不知道,”俗儿笑着说,“整天价揉搓娘儿们的肚子,你还修行哩!”

  道士红着脸走出,老蒋唉唉了两声,也跟出去了。

  俗儿点灯铺炕,侍候高疤睡觉。她上身穿着一件小红袄,下身穿着宽腿黑棉裤。爬在炕上,给高疤扒下袜子来,笑着说:“骑了一天牲口,怪累了吧,这么不高兴,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高疤说:“司令部的命令,叫我去受训学习,你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什么叫受训学习?”俗儿问。

  “说的好听:军事政治一大套。我看,不过是过河拆桥要把我踢磨出去!”

  “就你一个人,还是别人也去?”

  “人多了。成立一个军事队,一个政治队,还说是带职学习,学习得好,还可以高升。”

  “那也不错,去学学怕什么?”

  “你摸清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我怕到那里把枪一下,毙了哩,前不久,高阳那里就毙了一个土匪头儿!”

  “我想不会那样,”俗儿笑着说,“那天,高翔讲的很好。”“不要光听他讲,”高疤说,“咱们底子不正,近来到高庆山那里反映我的,想也少不了。

  就往好里说吧,叫你学习,把你送到山沟里,吃砂子米睡凉炕,跑步爬山,站岗勤务,我白gān了这些日子团长,又去受那个?”

  “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俗儿又说,“你从小不也是受苦出身?你看人家高庆山,说起来受的那苦更多哩!”“高庆山这个人,我摸不透!”高疤说,“按说,对待咱们也不错,就是脾气儿古怪。这些日子净叫我们开会,我、李锁、张大秋,谁后面也是跟着十几个人,他就只有一个小做活的,背着一枝破枪。那天我们三个团长议合了一下,说支队长走动起来,不够体面,和我们在一块,我们人多他人少,也不合人qíng。我们决定:一人送他两匹马,两个特务员,两把盒子。谁知给他送去了,他不收,还劝我们把勤杂人员减少减少,按编制先把政治工作人员配备起来。你看,这些共产党,有福也不知道享,生成受罪的命,和他们在一块gān,有什么指望?”

  “你打算怎么样呢?”俗儿皱着眉问。

  “今儿个接到命令,叫文书给我念了一下,没听完,我就拉起马家来了!我不去学习,他们bī急了我,我不定把队伍拉到哪里去哩!”高疤说。

  “我劝你不要那样。”俗儿拍着高疤的腿说,“别人能学习,你就不能去?再说学点能耐,认识个字儿也好啊!”“认识字儿有jī巴用?”高疤说,“我要有念书的命,从小就不gān那个了!有胆打日本就算了,还要学什么习!”

  俗儿说:“你不去学习也好,要和人家好好商量。不要胡思乱想,人家跟你出来,都为的打日本,落个好名贴儿,你能把队伍拉到哪里去啊,跟着蒋介石往南边逃,还是投日本当汉jian?这两条道儿我看都走不得。”

  “那就脱衣裳睡觉!”高疤喊,“天大的事儿,明天再说!”

  十八

  高翔用电话通知高庆山,叫他好好掌握部队,进行战事动员和教育。

  高庆山召集团长和gān部们开会,竟没有高疤,李锁说他昨天没请假就回子午镇去了,怕是不愿意学习。高庆山考虑了一下,开完会,带着芒种,骑着自行车到子午镇一带乡下来。

  一路的白沙土道,很是好走。小道两旁的菜园子,白菜砍光了,残留着一些烂菜叶。水井闲着,瓜蔓叫霜打gān,几个鲜红肥大的倭瓜,披着白霜,躺在田埂上的阳光里。

  很快望见了五龙堂的南街口。在村头高高的堤头上,东边坐着一个妇女纺线,西边站着一个妇女纳鞋底儿,人民自卫,这是平原上新建立起来的岗哨。

  这两个妇女在太阳地里,做着活儿站岗,都在年轻。纳鞋底儿的望见远远来了两个骑车的军人,就说:“喂,来了两个兵!”

  纺线的妇女低着头说:“过来了就查他们,嚷什么?”

  “怎么个查法?”纳鞋底的妇女说,“当兵的,人家叫查呀,查恼了哩?”

  “查恼了他也不敢怎样,”纺线的妇女笑着说,“这是上级布置下来的公事。”

  “他要恼了我就说,”纳鞋底儿的笑着说,“我就一指你说:这是支队长的媳妇,你敢恼!”

  “你不要提我吧,”纺线的说,“你提高翔,他的名声更大!”

  两个人逗着笑儿,两辆车子过来了,纳鞋底儿的看出是高庆山,就笑着说:“你看,说张飞张飞就到,快家去烧火做饭吧!”

  纺线的正是秋分,停下纺车一看是高庆山和芒种,就又低下头去纺,正经的说:“你说的哪里话:他来了我就能放弃岗位吗?”

  “真坚决!”高翔的媳妇说。

  看见是她们,高庆山跳下车子来,说:“你们两个做伴站岗呀?”

  高翔的媳妇说:“嗯。拿出来!”

  “拿出什么来?”高庆山问。

  “拿出通行证来!”高翔的媳妇绷着脸儿说,“怎么你这上级,倒不服从命令!”

  “啊!”高庆山赶紧问身后的芒种,“带着通行证吗?”

  “没有!”芒种笑着说。

  “以后出门结记着开,”高庆山说,“这次是我疏忽忘记了。”

  “下次再没有,就不让你进村!你们布置的,你们倒不遵守!找个熟人儿给你做证明吧!”高翔的媳妇说笑着,指一指秋分。

  高庆山笑着推车走进街里,芒种回过头来说:“你们就是这一套!”

  “我们是哪一套?你说!”高翔的媳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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