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他打断了我的话,定定地看着我,“今天是不疑的生辰。”
“……是。”
一年前的今日,我和张良还在太行山下,大雪之后,不疑就出生了。一年以前,张良以羊乳喂他,让他得以生存。一年以后,张良以血喂他,让他得以重生。
不疑欠张良两条命。
我和龙且婉拒了钟离昧等人的好意,并未操办不疑的生辰宴,张良却记得很清楚。
“我没有给不疑准备生辰礼——”
“没有关系。”我顿了顿,又道,“我也没有给他准备生辰礼物,小孩子反正什么也不懂,不会在意这事的。”
“阿真,我想见不疑。”
“好。”
不疑此刻正被龙且抱着在后院里晒太阳,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张良离他们不过百尺之远,却得藏身于这阴暗的内室之中,连一寸阳光都晒不到。
他的身体自少年时期就不太好,后来虽然因为精修剑术得以改善,但经历了焚书坑儒后两年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他每日风餐露宿,到现在身体已经很差了。
我关了后院,命吟雪带人在外看守,然后陪张良出来见了不疑。
后院本来没有桃树,今年桃花落尽后,龙且命人移栽了几棵,说是来年就可以足不出户,在院子里欣赏满树的桃花了。
冬雪还没有融化,但今天的阳光很好。龙且倚在树下,垂着脸,怀里抱着的是穿得喜气洋洋的不疑。
我还没有告诉张良,不疑的眼睛已经能看到了,耳朵也能听到了。
“爹爹——”
张良顿住了脚步。
“爹爹——”
孩童的声音奶声奶气,且充满活力。
“不疑真乖。”龙且朗声笑道,还用脸亲昵地蹭了蹭不疑的小脸。不疑被逗弄地咯咯直笑,伸出小手扯着龙且额前的红发。
“爹爹很痛,不疑大人手下留情。”
龙且佯装吃痛,呲牙裂嘴地抱怨道。
不疑咯咯道:“喜欢爹爹!”
“……不疑,会叫爹爹了,还会说别的话了。”张良轻声道,“真聪明。”
茫茫的白雪,未尽的天光,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没有再向前走,只在原地深深地看了两眼不疑,然后转身回了屋。
阳光虽盛,融雪之时也是彻骨的寒冷。
我出了后院,对吟雪道:“去请颜二先生过来一趟。”
不多久,颜路就来了,他礼貌地问道:“子真,你叫我有何事?”
我迟疑了片刻,道:“张良,他在这里。”
“子房么?”闻言,颜路并未露出诧异的表情,“……这样啊。”
颜路去见了张良。
张良正倚在内室的床榻边,认真地翻看着手中的竹简。龙且怕他每天坐着无聊,替他寻来了好些种类的书。
张良抬头,在看到颜路的那一刻,眼神先是微怔,随即有些轻颤。
“师兄。”
累积了许久的落寞,早已无处藏身。在此刻,他竟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如果墨鸦还在,我大概也会是这副样子。
“子房。”颜路走上前去,笑着问道,“对弈一局,如何?”
“好呀。”张良点了点头,笑意自唇角处氤氲开来。
颜路对不疑的事只字未提,甚至都没过问张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什么都没问,也许他早就了然于心,也许他根本就不想知道。
张良猜先抢了先手,冲颜路扬了扬黑子:“谢啦,师兄。”
“你呀。”颜路微微摇了摇头,随即淡笑道,“这次我不会输。”
“哦?”
“子房,请吧。”
他们下棋,我起身走了出去。也没走多远,就在门外。刚刚好,可以听到他们说话。
内室连着外室,我倚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心里却很难过。
“师兄,你输了。”张良的声音满是愉悦。
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他这么快乐了,如果可以,真的希望他能永远如此。
“子房,你的手——”
“我没事。”
透过门缝,我看到张良手上缠着的绷带上又渗出了殷红的血迹。
……已经二十多刀了。
他的手腕,手臂乃至手指都已经伤痕累累。我根本就不敢想象,剩下的日子他该怎么熬过去。
他总是说我没事,我没事。他还说,别担心。
我没事,别担心。
总是这两句。
他只会说这两句。
“阿真,在这里偷听别人说话,不太好吧?”耳边传来了龙且的声音,他怀里正抱着小脸红扑扑的不疑。
张良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好。
呵。
……食父之蛊。
“娘亲。”不疑欢快地朝我伸出了小手,咿咿呀呀地示意着要抱抱。
我没动,龙且微愣,随即恢复了笑容,哄着不疑道:“不疑,你娘亲有点累,还是爹爹抱着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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